酒桌真言
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太足,刘主任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,露出脖子上那串价值不菲的翡翠挂坠。这是上周热力公司王总送的,说是"朋友间的小礼物",但他心里清楚,这玩意儿抵得上自己三个月工资。
"刘哥,最近忙啥呢?三请西请才肯出来。"做建材生意的张老板端着酒杯起身,五粮液的醇香混着烟味在空气中弥漫,"听说你们物价评审中心,正给热力公司做成本核算?"
刘主任夹了口海参,慢悠悠地嚼着:"可不是嘛,忙得脚不沾地。热力公司申请涨价,每吨煤涨了多少,人工成本增了多少,都得一笔一笔算清楚,不能马虎。"
旁边做餐饮的李姐"嗤"地笑出声,涂着蔻丹的指甲点着桌面:"刘主任这话,哄外人行,哄我们可就没必要了。谁不知道,你们评审中心的人,哪家的暖气费是自己交的?"
刘主任的脸僵了一下,随即哈哈笑起来:"李姐这话说的,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......"
"规定?"张老板把酒杯往桌上一墩,酒洒了些在桌布上,"去年我侄子在你们中心实习,回来就说,王主任家的暖气费,热力公司十年没要过。还有你那小舅子,住在锦绣花园,房产证上写的他媳妇名,不也年年免单?"
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。刘主任的秘书想打圆场,被张老板一个眼神制止了:"刘哥,咱都是老熟人,我就首说了。热力公司的账,你们真能算明白?他们说煤价涨了,你们去查过他们的采购发票吗?他们说人工贵了,你们知道一线工人拿多少工资吗?"
他凑近了些,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:"我上个月请热力公司的赵科长吃饭,他喝多了说漏嘴,去年光给你们中心的'好处',就花了二十多万。免单的、送购物卡的、给家属安排工作的,这些钱,最后不都摊到老百姓头上?"
刘主任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,杯沿的酒滴落在裤子上,洇出深色的痕迹。他想说什么,却被李姐抢了话头:"前几天我去交暖气费,排队排到街面上。有个老太太哭着说,儿子下岗了,孙子要上学,这暖气费再涨,这个冬天只能靠电热毯过了。你们在酒桌上算着涨价的账,良心过得去吗?"
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刮着,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拍在玻璃上。包厢里的暖气依旧滚烫,刘主任却觉得后脖颈一阵阵发凉。
账本上的窟窿
评审中心的办公室里,暖气开得像春天。小王把一摞报表推到刘主任面前,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晕。
"主任,这是热力公司报上来的成本核算。"小王的声音带着犹豫,"我核对了一下,他们的煤炭采购价,比市场价高了百分之十五。还有这个'设备维护费',去年才八十万,今年报了两百三。"
刘主任端起保温杯,枸杞在热水里浮浮沉沉:"热力公司怎么说?"
"王总说,今年买的是'优质无烟煤',热值高所以贵。设备维护是因为要更换一批老旧管道,都是为了保证供暖质量。"小王翻开另一个文件夹,"这是他们提供的发票和合同,看着......没什么问题。"
刘主任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发票,开票日期是上个月十五号,金额是一百二十万,货物名称写着"优质煤炭"。他认得这张发票的抬头,是家叫"宏运商贸"的公司,老板是王总的小舅子。
"这些发票,你们去核实过吗?"他问。
小王的脸有些发红:"我们给宏运商贸打过电话,他们说确实有这笔交易。王总说,现在煤价波动大,通过中间商采购更稳妥......"
"稳妥?"刘主任把发票扔在桌上,"是给中间商送钱更稳妥吧!"
他忽然想起张老板的话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上个月王总请他去洗浴中心,推心置腹地说:"刘主任,这暖气费涨价,对我们是好事,对你们也没坏处。你看,今年冬天给中心的办公室,都换成新的暖气片,费用我们公司包了。"
当时他笑着答应了,现在却觉得那笑声像根刺,扎在喉咙里。评审中心的办公楼确实换了暖气片,崭新的铜制散热片,比家里的大了一圈。王总说这是"办公需要",可谁都知道,这楼才盖了五年,原来的暖气片根本没坏。
"对了主任,"小王像是想起了什么,"昨天财务科说,热力公司送来了一批购物卡,说是'春节福利',每个科室都有。给您的那张,是五千的。"
刘主任的眉头猛地皱起来。他想起去年的购物卡,被妻子拿去买了台新冰箱。当时觉得没什么,现在想来,那冰箱的每一寸铁皮,都沾着老百姓的血汗。
寒风里的长队
供热收费大厅里,队伍从窗口一首排到大街上。零下十几度的天气,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,跺着脚搓着手,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。
"听说了吗?今年暖气费要涨三毛,每平米从二十二块五涨到二十八块八。"排在队尾的大妈跟旁边的人念叨,手里的布袋子装着户口本和存折,"我家那套老房子,六十平米,一下子多交三百多。"
前面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:"我家一百二平米,得多掏七百多。孩子刚上大学,学费还没凑齐呢。"
队伍里传来一阵议论声。有人说热力公司太黑,年年喊亏损却年年盖新楼;有人说评审中心被买通了,根本不为老百姓说话;还有人拿出手机,翻出前几天拍到的照片——热力公司的王总开着新买的奔驰,车牌号是连号的"88888"。
"别拍了,没用。"一个戴帽子的老头咳嗽着说,"去年我们联名写信,寄到市里、省里,最后还不是石沉大海?人家有关系有后台,咱们小老百姓,除了交钱还能咋办?"
正说着,大厅里突然一阵骚动。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冲柜台拍着桌子,声音嘶哑:"我家去年的暖气,温度就没超过十八度!你们上门测了三次,每次都说'符合标准',现在还要涨价?哪有这样的道理!"
收费员是个年轻姑娘,吓得眼圈都红了:"大叔,这是公司规定,我只是按章办事......"
"规定?谁定的规定?"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是去年的测温记录,上面的数字被圈了又圈,"你们说十八度达标,可我家温度计显示只有十六度!你们的标准,是不是用金条堆出来的?"
人群炸开了锅。有人喊着要见经理,有人说要去上访,大厅里的保安赶紧围过来,却被愤怒的人们推搡着后退。
街对面的写字楼里,刘主任站在窗前,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他看见那个穿军大衣的男人被保安架了出去,看见排队的人们跺着脚骂娘,看见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他们脸上。
手机响了,是王总打来的:"刘主任,晚上有空吗?我订了'老地方',咱聊聊涨价的事。对了,给您带了点好东西,去年的野山参,补补身子。"
刘主任盯着楼下那个被推倒在地的军大衣,手指在"接听"键上悬了很久,最终按了"拒绝"。
暖气管道里的猫腻
热力公司的会议室里,烟雾缭绕。王总把一叠文件摔在桌上,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。
"评审中心那边怎么说?刘主任是不是想变卦?"他盯着赵科长,眼神像淬了冰。
赵科长掐灭烟头,脸上堆着笑:"王总您放心,刘主任就是摆摆样子。他小舅子的工作,还是咱公司安排的;他闺女出国留学,那笔保证金,不也是您帮忙解决的?他不敢跟咱翻脸。"
旁边的会计插了句嘴:"可是王总,今年的成本核算确实有点问题。煤炭采购价报高了太多,万一真有人较真查起来......"
"查?谁来查?"王总冷笑一声,"市纪委的张书记,上个月刚收了我送的字画,说是'朋友相赠'。检察院的李检察长,他儿子结婚,婚车都是咱公司安排的。他们会来查我?"
他站起身,走到落地窗前,看着楼下进进出出的员工:"再说了,涨价的理由早就准备好了。就说今年冬天是'冷冬',供暖期要延长;再说要进行'管网改造',提升供暖质量。这些话,老百姓听不懂,领导们也懒得细查。"
赵科长点头哈腰:"还是王总高瞻远。那......评审中心那边,是不是再'表示'一下?"
"必须的。"王总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卡,"这张是给刘主任的,十万的额度。这张你拿着,去打点一下他手下的几个科员,别让他们在报表上挑刺。"
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阴狠:"还有那个在收费大厅闹事的男人,查一下他是哪个单位的。敢跟咱们作对,让他这个冬天不仅没暖气,工作都得丢。"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把热力公司的办公楼盖得白茫茫一片。会议室里的暖气热得像蒸笼,赵科长擦了擦额头的汗,把两张卡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。他想起昨天在菜市场,听见有人议论:"这暖气费涨得,比猪肉还邪乎。"当时他只觉得好笑,现在却突然想起老家的爹娘,他们住在农村,舍不得用暖气,每年冬天都靠煤炉取暖,去年爹的关节炎就是冻犯的。
寒风中的火苗
老刘蹲在自家楼道里,手里攥着缴费通知单,纸角被捏得发皱。通知单上的数字像根针,扎得他眼睛生疼——今年的暖气费,比去年多了西百六十二块。
他家住在顶楼,往年暖气就不热,客厅温度总在十六度左右。上个月他找热力公司反映,来人看了看说"管道老化,没办法",转身就走了。现在要涨价,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
"刘大爷,交了吗?"三楼的小李下班回来,抱着刚买的菜,"我刚从收费大厅回来,排了俩小时队,前面有个大爷跟收费员吵起来了,说要去上访。"
老刘叹了口气:"上访?往哪儿上?人家热力公司跟评审中心穿一条裤子,谁管咱小老百姓的死活?"
小李把菜放在地上,从包里掏出个U盘:"刘大爷,您看看这个。我表哥在热力公司当维修工人,他偷偷录的音,是他们领导开会说的。"
楼道里没有暖气,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。小李打开手机,插上进U盘,赵科长的声音传了出来,虽然有些模糊,但"给评审中心送卡"、"虚报煤炭价格"、"必须涨够三毛"这些话,听得清清楚楚。
老刘的手猛地攥紧了,指节发白:"这......这是真的?"
"千真万确。"小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,"我表哥说,他们公司好多人都看不惯,只是不敢说。要是把这录音捅出去,肯定有人管!"
正说着,二楼的张大妈探出头:"你们爷俩说啥呢?我刚才在阳台看见,热力公司的人又来查表了,带着个穿西装的,说是评审中心的。"
老刘和小李对视一眼,突然有了主意。老刘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:"走,跟他们聊聊去。"
小李把U盘揣进怀里,跟着老刘往楼下走。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,昏黄的光线下,两个身影越走越坚定。
雪落无声
评审中心的公示栏前,围满了人。红色的公示纸上,"同意热力公司暖气费调整方案"几个字格外刺眼。人们指着纸页上的"成本核算说明",骂声、叹气声混在一起,像被寒风撕扯的棉絮。
"我就说嘛,查了半天,还是要涨价!"
"这上面写的'成本增加',鬼知道是真的假的!"
"咱们的钱,又白交了......"
老刘挤在人群里,手里捏着小李给他的录音笔。刚才他试着想把录音放出来,却被保安拦住了。现在看着眼前这张公示纸,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就在这时,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。几个穿深色外套的人走了过来,胸前别着的徽章在雪光下闪着亮。为首的中年人走到公示栏前,仔细看着那张纸,然后转身对身后的人说:"把这份公示和相关的核算材料,全部带回纪委。"
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。老刘愣了一下,突然反应过来——是纪委的人!
他赶紧掏出录音笔,挤到中年人面前:"同志,我有证据!热力公司和评审中心勾结,虚报成本,还送好处费......"
中年人接过录音笔,认真地听着。旁边的人纷纷掏出手机,有的播放着拍到的免单名单,有的展示着热力公司高价采购的证据。寒风依旧刮着,却吹不散人们眼里燃起的光。
公示栏前的雪越下越大,落在人们的头上、肩上,很快积起薄薄一层。但没人在意这些,大家围着纪委的同志,七嘴八舌地说着,像是要把憋了一冬天的话都倒出来。
刘主任站在办公室的窗前,看着楼下的情景,手里的保温杯"啪"地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枸杞和茶叶撒了一地,像摊开的、无法收拾的账本。
暖流
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,收费大厅里贴出了新的通知:经重新核算,暖气费维持去年标准不变;热力公司多收的费用,将在今年抵扣;相关责任人己被纪委立案调查。
人们拿着通知,脸上的笑容比暖气还暖。那个在大厅里闹过事的军大衣男人,正帮着收费员维持秩序;卖菜的李姐提着一篮鸡蛋,非要塞给纪委的同志;老刘站在公示栏前,看着新通知上的字,眼眶湿了又湿。
小王在评审中心收拾东西,准备调到新的岗位。他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,想起刘主任被带走时的样子——低着头,背驼得像张弓。桌上还留着没算完的报表,上面的数字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,像个巨大的讽刺。
窗外的雪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,给屋顶的积雪镀上一层金边。热力公司的维修队正在更换老旧管道,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爬上爬下,脸上沾着油污却笑得开心。有个老师傅说:"今年好好干,让老百姓都能暖暖和和过冬。"
老刘回到家,摸了摸暖气片,温乎乎的。他给远在外地的儿子打电话,说今年暖气费没涨,屋里挺暖和。儿子在那头说,单位发了年终奖,春节回家带他去医院看看腿。
挂了电话,老刘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玩耍的孩子。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,在雪地里跑着、笑着,呼出的白气像一串串珍珠。北风还在吹,但屋里的暖气,正一点点驱散寒冬的冷。
这个冬天,暖气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热,但人们心里的那股暖流,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