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下的阴影被午后的日头拉得很长,像条沉默的伤疤。李大爷吧嗒着旱烟,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细碎的火星,"我爷死那年才三十五,被刺刀挑在村口老槐树上,肚子里的肠子流了一地。"他的声音像磨过砂纸,每个字都带着土腥味,"我奶抱着三岁的爹,躲在柴火垛里,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我爷的尸首扔进河里喂了野狗。"
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。王婶用围裙擦着眼睛,"我姥娘家在县城,日本人进城那天,她刚给我妈梳好辫子。刺刀捅进胸膛的时候,我妈才七岁,被我姥娘死死压在床底下,指甲抠进青砖缝里,到死都留着月牙形的血痕。"
张叔猛地将手里的搪瓷缸墩在石桌上,搪瓷剥落的地方露出锈迹,"别光说家里的女人!我姥爷是铁路工人,被日本人抓去修炮楼,冬天穿着单衣,饿了就挖草根。有天他想跑,被狼狗咬断了腿,活活冻死在雪地里。第二年开春,我姥去收尸,只剩下半条冻硬的胳膊。"
风从巷口钻进来,卷起地上的枯叶,像无数只颤抖的手。蹲在最边上的小马突然站起来,他是村里为数不多读过大学的年轻人,T恤上印着褪色的动漫图案,"电视里都说,纪念历史是为了和平,不是为了记仇。"
李大爷的烟杆顿在地上,火星溅到裤脚也没察觉,"和平?日本人给过咱和平吗?我爷临死前喊的是'祖宗',不是'要和平'!"
"就是!"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,"我姥娘断气前,把我妈的手按在血里,说'记住这颜色'。她要是知道现在有人劝咱别记仇,坟头草都得炸开!"
小马涨红了脸,手指绞着衣角,"可...可都现在了,当年的凶手早就死了,咱们总不能恨所有日本人吧?"
张叔抓起缸子灌了口凉茶,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,"恨小日本,就是恨,恨那段历史里的日本人,也因为有那段历史,恨日本人,恨到骨头缝里!去年我去南京,在纪念馆看到那些遇难者的照片,晚上一闭眼就是我姥爷冻僵的胳膊,你让我怎么不恨?"
蹲在墙角的赵老汉突然咳嗽起来,他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捂住嘴,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。等喘匀了气,他缓缓说:"我爹是八路军,被汉奸出卖,绑在柱子上用烙铁烫。日本人问他部队藏在哪,他骂了三天三夜,最后被浇了煤油活活烧死。我娘收尸的时候,只捡回半块没烧透的骨头。"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,层层打开,里面是块焦黑的骨头,边缘还留着灼烧的痕迹,"这块骨头我带了六十年,睡觉都揣在怀里。你说不记仇?我记不住别的,就记住这骨头的温度。"
人群里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起来。有人说前阵子看到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,电视里的主播还在说要理性看待;有人骂现在的年轻人穿和服拍照片,忘了祖宗是怎么死的;有人翻出手机里存的历史照片,黑白影像里的尸体堆成了山,孩子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,像两颗没了光的弹珠。
小马的脸白一阵红一阵,他想反驳,却被李大爷的话堵了回去:"你读过书,知道啥叫'勿忘国耻'不?不是让你天天去砸日本车,是让你记住那些血是怎么流的!我孙子在学校学历史,课本里说南京大屠杀遇难三十万人,他问我三十万是多少,我告诉他,就是把咱村所有的人杀七十遍!"
日头渐渐偏西,老槐树的影子爬到了众人脚边。王婶突然想起什么,从篮子里拿出个布偶,布料己经发黄,胳膊断了一只,"这是我妈小时候的玩意儿,我姥娘死那天,她攥着这个布偶从床底下爬出来,布偶上全是血。现在我孙女也喜欢玩,我告诉她,这上面的血,是太姥姥的姥姥用命换来的。"
张叔蹲下身,用手指在青石板上划着,"我姥爷修的炮楼,前年拆了,地基里挖出好多骨头,有大人的,也有小孩的。村里的老人说,那是被日本人活埋的村民。你说要和平,可那些骨头能答应吗?"
赵老汉把焦黑的骨头重新包好,揣回怀里,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,"我不盼着报复谁,就盼着有一天,日本人能跪在咱祖宗的坟前,说句对不起。在那之前,我的恨消不了,也不能消。"
人群慢慢散了,回家的路上,谁都没说话。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条条拖在地上的锁链。小马走在最后,手里攥着手机,屏幕上是他刚搜到的资料:南京大屠杀期间,平均每12秒就有一个中国人被杀害。他数着秒数往前走,12秒,够他眨三次眼,够风拂过一次槐树叶,够六十年前的某个瞬间,一条人命永远停在那里。
走到巷口时,他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,树身上有个树洞,据说当年李大爷的爷就是被挑在那里。树洞黑黢黢的,像一只永远闭不上的眼睛,默默看着一代代人长大,看着他们在和平年代里,依然背负着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疼。
夜里,小马做了个梦,梦里到处都是血,他的姥姥娘抱着他的妈妈躲在床底下,日本人的皮靴声越来越近,他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惊醒时,窗外的月亮很亮,亮得像一把冰冷的刀,他摸出手机,删掉了相册里存的日本动漫海报,然后在搜索栏里敲下:"爷爷的爷爷,是怎么死的?"
发送键按下的瞬间,他仿佛听见老槐树下的那些声音又响了起来,像无数滴落在青石板上的血,砸出了一个个永不磨灭的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