染尘的名册,老周把最后一箱档案搬上三轮车时,后背的衬衫己经湿透了。六月的太阳像团火球,烤得棚户区的土路冒白烟,墙根下的狗伸着舌头喘气,舌头红得像要滴血。
"周科,真走啊?"年轻的小李蹲在墙根,手里攥着个快化了的冰棍,"这活儿再有俩月就摸底结束了,现在走多亏。"
老周没回头,把档案箱捆结实了才说:"不亏。"他拍了拍车座上的文件袋,里面是刚交的调离申请,从棚户区改造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调回原单位——市建设局档案科。
三天前,他在摸底表上发现了个名字:王桂兰。住址写的是"幸福巷37号",可那地方去年就塌了半边,早就没人住了。更蹊跷的是,户型填的是"三室一厅",老周在这片跑了二十年,幸福巷最长的院子也就两室。
"这表谁填的?"他把摸底表拍在组长老张桌上。老张是从财政局借调来的,据说在资金科待了十年,算盘打得比计算器还精。
老张呷了口茶,茶梗在杯底竖成个小森林:"底下社区报上来的,说是王桂兰老太太在外地闺女家,委托侄子代办的。"
"委托代办?"老周指着表上的身份证号,"这号段是男性,1990年出生,哪来的老太太?"
老张的茶杯顿了顿,抬头笑了:"小周啊,你刚来改造办不久吧?基层工作难免有疏漏,回头让社区改过来就是。"他拿起笔,在"王桂兰"三个字上画了个圈,"我标一下,让他们核实。"
老周没再追问,心里却像塞了团麻。他晚上绕到幸福巷,37号果然只剩半堵墙,碎砖堆里长着半人高的蒿草。邻居张大爷拎着马扎出来纳凉,看见他就叹气:"这院早没人了,前年房主赌博输了钱,把房契抵给高利贷,人早跑了。"
"最近有人来登记过吗?"老周问。
"就上礼拜,来了俩穿制服的,说是改造办的,跟社区刘主任一起,在这儿拍了半天照。"张大爷啐了口唾沫,"那刘主任,不是个好东西,去年给低保户评残,收了人家两条烟。"
老周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摸底表上的补偿金额:三室一厅按每平米8000算,能补一百多万。这可不是笔小数目。
第二天他去社区找刘主任,对方正趴在桌上数钱,见他进来赶紧把钱塞进抽屉,锁头"咔哒"一声响。"周科稀客啊,"刘主任搓着手笑,"有啥吩咐?"
"幸福巷37号的王桂兰,你们核实了吗?"老周盯着他的眼睛。
刘主任眼神闪了闪:"核实了核实了,老太太确实在外地,侄子提供了身份证复印件......"
"复印件呢?"
"呃......好像在档案室,我这就去拿。"刘主任转身要走,被老周叫住:"不用了,我昨天去看过,那房子早就塌了,房主也不是王桂兰。"
刘主任的脸"唰"地白了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这时候老张突然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份文件:"小周,局里找你,说是档案科有急事。"他冲刘主任使了个眼色,"刘主任,你先忙,我带周科过去。"
路上老张拍着老周的肩膀:"小周啊,基层情况复杂,有些事别太较真。你看这改造项目,市里催得紧,月底要交摸底汇总,难免有疏漏。等项目批下来,资金到位,让刘主任把钱退回来就是,不影响大局。"
"不影响大局?"老周甩开他的手,"这是骗补!一百多万啊!"
"什么骗补?"老张的脸沉了下来,"就是信息登记错误,纠正过来就行。你刚来就想挑事?我可告诉你,这项目是市里重点工程,财政局、发改委都盯着呢,出了岔子谁都担不起责任。"
老周没再说话。他想起刚进改造办时,局长在动员会上说的话:"棚户区改造是民生工程,要让老百姓住上暖房子、亮堂房子,谁要是敢在这上面动歪心思,党纪国法饶不了他!"当时台下掌声雷动,他还在笔记本上写下"守初心,办实事"六个字。
可现在看来,这初心早就被某些人踩在了脚下。他回办公室翻了近一个月的摸底表,越翻越心惊:东顺街12号登记的是"二层小楼",实际是小平房;西市场胡同的"西世同堂",户口本上只有两口人;甚至有户人家,把自家的猪圈算成了"附属用房",按每平米5000申请补偿。
更让他寒心的是,这些明显有问题的表格,都盖着社区和街道的公章,有的甚至签着老张的审核意见。他去找发改委借调来的小王,对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,吓得脸发白:"周哥,我上周就发现了,可张组长说......说这是'灵活处理',让我别多问。"
"灵活处理?"老周气得发抖,"这是犯罪!"
那天晚上,老周失眠了。老伴见他翻来覆去,劝道:"要不就别管了,咱就干俩月,摸底结束就回原单位了。"
"回不去了。"老周盯着天花板,"知道了就得管,不然睡不着觉。"
他想起十年前在建设局,跟着老科长去验收廉租房。有个施工队偷工减料,把钢筋换成细铁丝,老科长当场掀了桌子:"这房子是给穷人住的,偷工减料就是谋财害命!"最后那工程全拆了重盖,施工队老板进了监狱。
"可现在......"老伴叹了口气,"就你一个人,能扳得过他们?"
老周没说话,第二天一早就递了调离申请。局长看着他,眼神复杂:"小周,想好了?这项目是硬仗,缺了你这样懂业务的。"
"局长,"老周声音发紧,"我能力不够,干不了。"他没说那些猫腻,不是怕得罪人,是怕这时候捅出来,耽误了整个棚户区改造——上千户人家还等着搬新房呢。
回到档案科的那天,老周把自己关在库房里,翻着二十年前的棚户区图纸。那时候的房子还是土坯墙,冬天漏风夏天漏雨,可街坊们住得热热闹闹,谁家做了好吃的,端着碗就能串半个胡同。他想起小时候在棚户区长大,张奶奶总塞给他糖吃,李大爷教他修自行车,那些日子苦,却透着股暖。
"可不能让那些人毁了这好事。"老周喃喃自语,拿出手机,给市纪委的老同学发了条信息,附上了他偷偷复印的几张有问题的摸底表。
接下来的日子,老周照常上班,整理档案,接待查档的人,只是路过改造办的办公楼时,脚步会慢些。小李偶尔给他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:"周科,张组长最近天天开会,好像在核对数据......"
"知道了。"老周只说这三个字,不敢多问。
九月的一天,老周正在给档案编目,突然听见走廊里一阵喧哗。跑到窗口一看,只见改造办的楼前停着辆警车,几个穿制服的人正押着老张出来,他的头低着,衬衫皱巴巴的,再没了以前的神气。
后来听说是纪委顺藤摸瓜,查出了一串问题:刘主任虚报了五户人家,老张收了他二十万好处费;财政局的一个科员,把自家早拆的老房也算进了改造范围;甚至有个街道办的副主任,伪造了十几份租赁合同,把公共厕所都算成了"商业用房"。
"涉案金额快两千万了。"老同学在电话里说,"多亏你那几张表,我们顺线查下去,不然这钱就被他们分了。"
老周握着电话,手在抖。他想起那些在棚户区拍的照片:墙上的"拆"字,窗台上的盆栽,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背影。"那些被骗的钱,能追回来吗?"
"大部分能。"老同学说,"市里己经派了新的工作组,重新摸底登记,保证一户不落,一分不差。"
年底的时候,棚户区改造项目正式动工。老周借着查档案的机会去了趟工地,推土机正在推倒旧房子,烟尘滚滚里,他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——张奶奶的儿子,李大爷的孙子,都在围观,脸上带着笑。
"周小子?"张奶奶的儿子认出了他,"听说了吗?以前那几个骗子被抓了,判了好几年!"
"知道了。"老周笑了。
"这多亏了有人捅出去啊。"对方感慨道,"不然咱这辈子都别想住新房。"
老周没说话,只是看着工地上的工人正在砌墙,砖缝抹得匀匀实实,像他小时候看到的那样,透着股实在劲儿。
春节前,第一批新房钥匙发了下来。老周受邀去参加交房仪式,看着张奶奶拄着拐杖走进亮堂的新房,摸着雪白的墙壁,眼泪掉了下来:"活了八十岁,终于住上不漏水的房子了。"
那天的阳光特别好,照在楼前的"棚户区改造安置楼"牌子上,金灿灿的。老周站在人群里,心里踏实得很。他想起离开改造办时,局长说的话:"不管在哪个岗位,把该做的事做好,就是对老百姓负责。"
现在他信了。有些黑暗操作或许能藏一时,却瞒不过人心,瞒不过那些盼着好日子的眼睛。就像这棚户区的冬天再冷,春天总会来,阳光总会照进来,把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尘埃,晒得干干净净。
回到单位,老周把棚户区的新旧图纸整理在一起,放进一个新的档案盒里,贴上标签:"棚户区改造——2003"。他想,等将来有一天,有人来查这段历史,会看到这里面不仅有房子的变迁,还有一群人在守护着初心,不让民生工程变了味。
窗外的雪下了起来,细细的,落在档案科的窗台上,像撒了层糖。老周泡了杯热茶,翻开下一本待整理的档案,纸页沙沙响,像在说着那些过去的事,也像在盼着那些将来的好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