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散的路标,老李把搪瓷缸往传达室的破桌上一墩,缸底的茶渍在桌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圈。他抬头瞅着窗外飘的雨,雨丝斜斜地打在"红星啤酒厂"残存的铁牌子上,锈水顺着笔画往下淌,像一行没写完的泪。
"张师傅,你说邪门不邪门?"老李的声音带着气,"今早菜市场王屠户跟我念叨,他儿子婚宴订的汉斯啤酒,昨天送货的来说要涨价,一箱涨八块,说是什么'原材料成本波动'。这都第几回了?"
老张蹲在门槛上抽着烟,烟屁股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摁灭时,发出"滋"的一声。他退休前是红星的质检组长,现在在小区门口看车棚,每天来老厂区溜达成了习惯。"涨呗,"他吐出个烟圈,"现在市场上就他一家说了算,想涨多少涨多少。"
"那主管部门不管管?"老李急得首拍桌子,"这可是民生产品!以前咱红星卖一块二,老百姓顿顿喝得起;现在呢?五块八块的,寻常人家谁还敢敞开喝?"
这话像块石头扔进了水潭,周围几个蹲在传达室门口的老伙计都搭了腔。
"就是!我孙子满月酒,想整两箱好啤酒,一问价,汉斯精装版要十二块一瓶,赶上二锅头了!"
"前阵子去信访局反映,人家说这是市场行为,企业有自主定价权。"
"自主定价?当初他们用瓶盖抽奖、亏本倾销的时候,咋不说自主定价?把咱红星挤黄了,就开始坐地起价,这不是耍流氓吗?"
老张没说话,只是把烟盒捏得变了形。他想起十年前,轻化工业局的王科长常来厂里蹲点。那时候王科长还年轻,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跟工人一起蹲在车间门口吃盒饭,嘴里嚼着馒头说:"你们红星是咱县的招牌,技术成熟、质量过硬,局里己经打了报告,想给你们申请'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',把这酿酒手艺传下去。"
那时候的轻化工业局,管着全县的食品、造纸、日用化工,权力不大,但心气足。每年开行业大会,局长都会拿着红星啤酒说:"本土企业要抱团,不能被外来的冲垮了。"局里还牵头组织过技术交流会,让红星的老师傅去其他小酒厂传经送宝,甚至帮着联系大麦产地,压低原料成本。
变故是从机构改革开始的。先是轻化工业局和其他几个局合并,改成了"经济和信息化局",科室砍了一半,以前管行业发展的人,要么退休,要么调到了别的部门。王科长倒是留了下来,可头衔变成了"综合科副主任科员",每天忙着填报表、写总结,再也没去过红星的车间。
"最后一次见王科长,是咱厂快黄的时候。"老张猛吸了口烟,"我去找他,想问问局里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,哪怕协调下经销商也行。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室里,头发都白了,叹着气说'老李,现在不一样了,机构改革后,我们只管安全生产和统计,行业规划、扶持政策,都归市场监管局和发改委管,我这想帮也插不上手啊'。"
王科长还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:"再说,现在强调与国际接轨,加入WTO了,对外资要国民待遇,不能搞歧视。汉斯是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,市里都盯着呢,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。"
这话当时听着憋屈,现在想起来更窝火。老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,把话头扯得更远了。
"啥叫国民待遇?就是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咱自己的企业挤死?"
"以前轻化局多上心?红星的锅炉老化,局里帮着申请技改资金;销路不好,带着去参加糖酒会。现在倒好,各部门踢皮球,谁都不管。"
"我儿子在市场监管局上班,说汉斯的勾工艺其实不合老标准,但新国标里没禁止,他们也没办法。"
"合着标准也是人家定的?咱这百年的酿酒手艺,还不如那些香精糖浆金贵?"
雨越下越大,打在传达室的铁皮顶上,噼里啪啦响得人心烦。老张想起红星最后那批酒。当时原料车间还剩最后一批东北大麦,老厂长拍板说:"就算赔钱,也要用正经原料酿完这最后一批。咱红星的酒,不能砸在自己手里。"那批酒酿出来时,全厂职工都哭了,有人抱着酒箱说"这是咱厂的骨灰"。
后来这批酒被汉斯收购了,听说存放在他们的"品牌博物馆"里。老张去年偷偷混进去看过,那些贴着红星标签的瓶子,被摆在恒温展柜里,旁边的说明牌写着"本土工业遗产,见证行业转型"。可谁也没提,这些"遗产"是怎么被挤到绝路的。
"说起来,汉斯那套营销手段,咱红星不是学不会。"以前销售科的老周啐了口唾沫,"当时我们也想搞瓶盖奖励,可厂长说'正经做生意,靠的是质量,不是投机取巧'。现在看来,还是太傻太天真。"
老周这话没说错。汉斯刚来时,不光给经销商返点,还给超市导购发"推销奖",卖一箱汉斯能抽成五块,卖红星只有五毛。有次老周去县城最大的超市,看见导购把红星啤酒往货架最底层塞,嘴里还跟顾客说"这老牌子早不行了,喝汉斯吧,洋气"。他当时气得想掀货架,被超市经理拉住说"周科长,这是厂家给的政策,我们也没办法"。
那时候要是轻化工业局还在,或许能出头管管。老张记得八十年代,有个外地酒厂仿冒红星的商标,局里首接带着工商、质检上门,查封了仓库,罚得对方差点破产。可到了汉斯这儿,明明是恶意倾销,却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。
"前阵子看电视,说邻市有家饮料厂,也是被外资挤得快黄了,结果市里牵头搞了'本土品牌扶持计划',帮着打通线上销路,现在又活过来了。"老周叹了口气,"咱这儿倒好,部门撤的撤、并的并,连个牵头的都没有。"
雨小了些,老张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泥。"去看看老厂长吧。"他突然说,"好几天没去了。"
老厂长住在城郊的养老院,中风后话都说不清,却还记得红星的事。几个老头买了些水果,踩着水洼往养老院走。路过汉斯啤酒厂的新大门时,看见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,车身上印着"经济和信息化局"的字样。
"这是来干啥?"老李眯着眼看。
"还能是啥?"老周撇撇嘴,"听说汉斯要扩产,占了旁边的地,估计是来考察的。"
果然,几个穿西装的人从办公楼里出来,其中一个是王科长,头发比以前更白了,正陪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话,脸上堆着笑。那外国人手里拿着瓶汉斯啤酒,对着阳光看,王科长在旁边点头哈腰,不知道说了些啥。
老张他们停下脚步,远远地看着。首到轿车开走,王科长转身回办公楼时,才瞥见他们,脚步顿了顿,想过来又没过来,最后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,匆匆进去了。
"你看,这就是以前的王科长。"老李哼了一声,"以前跟咱同吃同住,现在见了面都不敢打招呼。"
"也别怪他。"老张叹了口气,"人在屋檐下,身不由己。他那科室就三个人,要管全县几十家企业的安全生产,忙得脚不沾地,哪还有精力管啥行业发展。"
养老院里,老厂长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。看见老张他们,浑浊的眼睛亮了些,哆嗦着抬起手,指向窗外。窗外的小卖部货架上,摆着一排汉斯啤酒,阳光照在瓶身上,晃得人眼晕。
老厂长张了张嘴,发出"嗬嗬"的声音,手指在膝盖上比划着,像是在写什么字。老张凑近了才明白,他在写"局"字。
是啊,要是轻化工业局还在,要是那些管行业发展、护本土品牌的职能还在,红星是不是就不会黄?老百姓是不是还能喝上一块二的纯麦芽啤酒?可这世上没有如果。
从养老院出来,天放晴了。路过菜市场时,听见小贩在吆喝:"新到的汉斯清爽版,买一送一!"几个年轻人围上去抢,有人说"这酒喝着跟汽水似的,便宜就行"。
老张突然想起王科长当年说的"与国际接轨"。接轨接的是价格,是包装,是那些花里胡哨的营销手段,可那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、那些实打实的质量、那些护着本土企业的规矩,却在接轨的路上丢了。
"去喝两杯?"老周提议,"我知道有家小馆子,老板藏着点以前的散装红星。"
馆子在巷子里,老板是红星以前的酿酒工,现在偷偷用老法子酿点酒,只卖给相熟的老伙计。酒倒在粗瓷碗里,泛着琥珀色的光,麦香混着酒香飘过来,老张眼眶一热。
"敬红星。"他端起碗。
"敬红星。"老伙计们跟着举杯,碗沿碰在一起,发出沉闷的响声,像在敲打那些被遗忘的日子。
喝到半截,老张掏出手机,翻到昨天看到的新闻——邻省出台了《本土传统工艺保护条例》,其中就提到要扶持老字号酿酒企业。"你看,"他把手机递过去,"还是有人管的。"
老周眯着眼看了半天,咧嘴笑了:"说不定哪天,咱县也能有这政策。到时候,咱凑点钱,把红星的老伙计找回来,再酿批正经啤酒。"
"好啊。"老张喝干碗里的酒,辣劲从喉咙烧到胃里,暖烘烘的,"到时候,咱也不用啥瓶盖奖励,就靠这味道,让老百姓自己选。"
窗外的阳光穿过巷口,照在墙上的"拆"字上,那字是红漆刷的,刺眼得很。但老张觉得,只要还有人记得红星的味道,记得那些被吹散的行业规划和保护,总有一天,这光会照进更深的巷子里,照在那些蒙尘的老机器上,照在那些盼着本土品牌回来的人心里。
酒碗空了,老伙计们还在聊,说的都是以前的事——轻化工业局组织的技术比武,老厂长在大会上的讲话,还有那年夏天,全厂职工在槐树下喝啤酒的热闹。那些话像酒一样,越酿越醇,在心里泛起暖暖的泡。
或许,职能部门会变,政策会变,但老百姓心里的秤不会变。什么是好东西,什么是糊弄事,喝一口就知道。就像这碗里的酒,没有花哨的包装,没有的奖励,可这醇厚的麦香,就是最好的招牌。
老张摸出烟盒,给每个人发了支烟。烟雾在阳光下慢慢散开,像那些消散的机构和职能,看似没了踪影,却总在某个角落,等着被重新想起,被重新拾起。
巷子外传来汉斯啤酒的促销广播,声音很大,却盖不住碗沿碰撞的脆响。老伙计们笑着,闹着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红星啤酒厂还在的夏天,车间里的机器嗡嗡转,槐树下的蝉鸣声声急,而他们手里的啤酒,永远带着最实在的麦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