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资杀进来了

2025-08-20 3274字 5阅读
左右滑动可翻页

锈迹里的回响,厂区大门的铁栅栏上,绿锈己经爬过了"红星啤酒厂"五个斑驳的金字。老张推着吱呀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,车筐里装着刚买的油条豆浆,在门口停了足足三分钟。栅栏里的景象比上周又荒了些,那片曾经用来晾晒酒糟的空地上,狗尾草己经长到半人高,风一吹就摇摇晃晃,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招呼他。

"张师傅,又来瞅啦?"传达室的老李探出头,手里捏着个掉漆的搪瓷缸。这缸子上印的"劳动最光荣"五个字,边角早就磨得看不清了。

老张"嗯"了一声,脚撑在地上没动。他退休前是糖化车间的班长,这辈子最得意的事,是三十年前在这个厂区里接过那枚五一劳动奖章。当时厂长亲自给戴在胸前,红绸子晃得他眼睛发酸,台下全是黑压压的工友,掌声震得车间顶上的灯泡都在颤。

"里头那几间仓库,听说下周要拆了。"老李呷了口茶,"外资厂那边派了人来看过,说这地段适合盖员工宿舍。"

老张的目光越过老李的肩膀,落在远处那座银白色的现代化厂房上。三年前,那家叫"汉斯"的外资啤酒厂刚落户时,红星的工人们还带着老国企的傲气打趣——洋玩意儿能有咱这百年老方子地道?首到第一批印着蓝色商标的汉斯啤酒铺进超市,货架上的红星啤酒开始蒙上灰,他们才慢慢觉出不对劲。

最先慌的是销售科。小王跑了十年的供销社,突然被通知以后只进汉斯啤酒,理由是"包装更洋气,年轻人爱买"。他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转了三天,最后蹲在路边给科长打电话,声音抖得像筛糠:"科长,咱的酒......人家嫌瓶子太土。"

那时候谁也没想到,"土"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汉斯的生产线是全自动化的,灌装速度是红星的五倍,瓶子上的标签用了镭射工艺,在阳光下能折射出彩虹。而红星还在用着八十年代的老设备,车间里的老师傅们总说:"机器是老伙计,得慢慢哄着转。"可市场不等人,订单像退潮的海水一样,一天比一天少。

原料车间的老王最清楚,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他负责跟城郊的纸箱厂对接,那家厂子从红星建厂起就给他们做啤酒箱,纸板厚实,边角都用牛皮纸包过,扛摔。突然有一天,纸箱厂的老板揣着两盒好烟找到他,搓着手说:"王哥,咱......可能要停供了。"

老王当时正蹲在原料堆上数空瓶,一听这话差点蹦起来:"咋回事?咱的账不是每月一结吗?"

"不是钱的事。"老板叹着气,"汉斯那边用的是进口瓦楞纸,又轻又结实,咱这老机器跟不上。再说......"他往车间外瞥了眼,"现在农村里农膜和塑料袋好卖,我寻思着,转产算了。"

没过多久,红星的啤酒箱开始改用薄纸板,有时候搬运工稍一使劲,箱子底就塌了。有次经销商来提货,看着满地滚的啤酒瓶,撇着嘴说:"你们这厂,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。"

这话传到车间时,正在检修锅炉的老张手一抖,扳手"当啷"掉在地上。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标语——"以厂为家,爱岗敬业",那是建厂时刷的,红漆早就褪色,露出底下的白灰。旁边还贴着张泛黄的奖状,是他当年带领班组创下连续三个月零事故的记录得的。

下岗的消息来得比冬天的雪还突然。那天厂长在大会上念名单,念到一半就哭了,说对不住大伙。台下没人说话,有人偷偷抹眼泪,有人盯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手发呆。老张走出会场时,看见几个年轻工人蹲在墙角抽烟,其中一个是他带过的徒弟,嘴里骂骂咧咧:"妈的,早知道当初去学电脑了,谁还跟这破机器较劲。"

老张没接话。他回车间收拾东西,工具箱里有副磨得发亮的手套,是刚上班时师傅给的;还有个笔记本,记着二十年的糖化参数,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。他把这些塞进布袋,走出车间时,听见隔壁包装车间传来"砰砰"的声响,是有人在砸机器——大概是心里憋着气,没处撒。

后来听说,汉斯啤酒厂收了红星的老厂房,只留了那栋办公楼。有次老张去县城赶集,路过汉斯的厂区,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穿保安服的年轻人,其中一个眼熟,仔细一想,是以前红星食堂的帮厨。那小伙子也认出他了,挠着头说:"张师傅,进来逛逛不?里头新修了喷泉,比咱以前的花坛好看多了。"

老张摆摆手,没进去。他怕看见那些熟悉的地方变了样——比如他曾经工作过的糖化车间,现在可能改成了仓库;比如厂区里那棵老槐树,小时候他常在底下捡槐花,现在说不定被挖掉了,换成了观赏性的景观树。

倒是有次在菜市场碰到了以前的工会主席,对方挎着个菜篮子,里头装着几颗青菜。"老张,听说没?"主席压低声音,"汉斯那边招人呢,说是优先录用咱红星的老职工,就是工资......比以前低不少。"

"不去。"老张说得干脆,"给外国资本家打工,我丢不起那人。"

主席叹了口气:"你这脾气还是这么倔。我儿子都去了,在包装车间,说人家那机器,按个按钮就全自动化,比咱以前省劲多了。"他顿了顿,又说,"对了,以前给咱做纸箱的那个厂子,现在可红火了,农膜卖到了邻县,老板开上小轿车了。"

老张没说话,转身往家走。路过废品收购站时,看见门口堆着一堆啤酒瓶,都是红星的老款,瓶身上印着厂房的图案。收废品的老头正拿着锤子敲瓶底,说这玻璃能回炉再造。老张站着看了会儿,掏出五块钱说:"给我留十个,洗干净了送家里去。"

他想用这些瓶子腌咸菜。老伴总说超市里的咸菜不卫生,不如自己做的放心。那天晚上,他蹲在院子里刷瓶子,月光洒在瓶身上,映出厂房的图案,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车间里的机器声,听见了工友们喊他"张师傅",听见了蒸汽管道"呜呜"的声响——那是属于红星啤酒厂的声音,现在只能在回忆里找了。

前几天,老张去给孙子开家长会,看见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摆着汉斯啤酒的广告,印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,举着酒瓶笑。旁边几个小学生围着看,其中一个指着广告说:"我爸说这酒好喝,比爷爷喝的散装酒强多了。"

老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。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每次厂里出了新酒,都会用搪瓷缸子舀点带回家,给老爷子尝尝。老爷子抿一口,咂咂嘴说:"这味儿正,有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劲儿。"

现在那股劲儿,大概是没了。

昨天路过红星的老厂区,老张看见施工队己经进场了,推土机正在推那片长满野草的空地。他站在栅栏外,看着那栋熟悉的办公楼慢慢被拆成碎片,突然想起刚上班那年,他在楼前的花坛里种了棵月季,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接着浇水。

风从厂区里吹出来,带着野草和尘土的味道。老张裹紧了外套,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家走。路过街角的小卖部时,听见老板在跟人聊天:"听说汉斯要在咱这儿建个博物馆,专门放以前红星的老物件......"

老张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。他知道,那些锈迹斑斑的机器、泛黄的奖状、磨破的手套,就算进了博物馆,也找不回当初那股子热热闹闹的烟火气了。就像他胸口那枚五一劳动奖章,现在被锁在抽屉里,蒙上了薄薄一层灰,再也不会有人像当年那样,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它了。

回家的路上,他看见几个穿工装的年轻人骑着电动车从身边经过,车后座上绑着印着汉斯标志的头盔。他们说说笑笑,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,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和工友们。老张看着他们的背影,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——或许,日子就是这样,旧的走了,新的来了,只是那些留在时光里的人和事,总让人忍不住回头望。

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,老伴正在厨房里忙活,听见动静探出头:"回来了?今天买的油条凉了,我给你馏馏。"

"不用,"老张把油条放在桌上,"我泡杯茶就行。"

他从柜子里翻出个搪瓷缸,不是以前那个印着"劳动最光荣"的,是儿子前几天从汉斯啤酒厂带回来的,上面印着蓝色的商标。老张捏着缸子看了会儿,突然笑了——管它印着啥呢,能泡出茶味就行。

窗外的阳光正好,照在桌上的空酒瓶上,那些印着红星厂房图案的瓶子,在光线下闪着柔和的光。老张端起搪瓷缸,喝了口热茶,心里琢磨着:明天去公园打太极,得跟老李说一声,别总在传达室坐着,多出来晒晒太阳。

日子嘛,总得过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