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商走的弯路

2025-08-20 3127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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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当时听着这话,手里捏着的茶杯盖“咔嗒”一声磕在杯沿上,热气混着茶味往鼻尖钻,倒像是把心里那点不真切的感觉蒸得更分明了。

“王主任,”我把茶杯往桌上推了推,指节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,“您这话说的,我倒是想起前几年南边那桩事。也是个台商,带着班子过来考察,说是要搞个电子组装厂,租了开发区最好的写字楼,天天车接车送,海鲜酒楼轮着换。结果呢?三个月后卷着政府给的考察补贴跑了,留下一屋子没拆封的办公家具,说是‘留给地方作纪念’。”

王主任的眉毛拧成个疙瘩,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着,袖口露出的表链在日光灯下闪了闪——还是前年他在发改主任任上时,我陪着去深圳招商,他自己掏腰包买的那块浪琴,当时还笑说“戴着谈项目,显得咱实在”。

“不一样不一样,”他摆着手,喉结动了动,“这拨人不一样。领头的姓李,台湾高雄来的,带了工程师,拿了厚厚一沓环评报告,说是他们那胶水里的环保指标,比欧盟标准还高三个点。”

“环保指标高,”我往他面前的玻璃杯里续了点热水,“那运输成本呢?咱这地方不靠海,没有深水港,从福建那边把鞋底、面料运过来,粘成成品再拉回台湾或者发往东南亚,光过路费和油钱就得比在东莞加工贵三成。李老板是做实业的,这点账算不过来?”

王主任没接话,从烟盒里抽了支烟,打火机“啪”地一声响,火苗舔着烟卷的瞬间,他忽然叹了口气:“你是不知道,今年产业园的招商指标压得有多狠。上面说了,年底前要是再谈不成三个像样的项目,我这主任的位子……”他没往下说,只是把烟往烟灰缸里按了按,火星子溅起来,又很快灭了。

我想起上个月去产业园办事,看到门口挂着的横幅——“大干一百天,冲刺招商季”,红底黄字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。办公室里的小姑娘说,王主任最近天天带着招商局的人泡在各个宾馆,有时候半夜还在微信群里发考察照片,背景里都是推杯换盏的酒桌。

“您也别太急,”我往他杯子里又添了点水,“做鞋这行当,讲究的是产业链配套。咱这除了劳动力便宜点,周边连个像样的鞋带厂、鞋盒厂都没有,人家真把厂建在这,原材料得从珠三角调,配件得从长三角运,工人培训还得请外地师傅,这成本堆起来,再便宜的人工也补不回来啊。”

王主任忽然笑了,笑得有点涩:“你当我没想过?可李老板说了,他们就是看中咱这‘政策灵活’。说只要把厂立起来,增值税地方留存部分能返还五年,土地出让金先交后返,连员工社保都能挂在开发区的劳务派遣公司名下……”

“政策灵活?”我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,“他那是把咱这当政策洼地来薅羊毛呢!您想啊,真要正经办厂,哪有不先问水电路气、不看上下游配套,光盯着税费返还的?他那鞋厂,我估摸着就是个来料加工的壳子,把台湾的半成品拉过来,雇几个工人粘粘鞋底,贴上‘Made in Mainland’的标签,既能享受出口退税,又能避开台湾对大陆的部分贸易壁垒,等政策红利吃差不多了,拍拍屁股就走,留下一堆需要处理的胶水废料,到时候谁来收拾?”

这话像是戳中了王主任的心事,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烟蒂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。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把他鬓角的白头发照得格外显眼——去年他刚接任产业园主任时,这头发还没这么白。

“你说的这些,我不是没琢磨过,”他声音低了些,“可上头催得紧啊。上周开调度会,市长还专门点了名,说咱这产业园要是再没动静,明年的财政拨款就得削减三成。我这也是没办法,死马当活马医……”

“死马当活马医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,”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,“您还记得前年那个光伏项目不?也是台商投资,说是要建全球最大的薄膜电池生产基地,结果呢?厂房盖到一半,老板卷着银行贷款跑了,留下个烂尾楼,到现在还杵在开发区入口,跟个笑话似的。那时候负责招商的张主任,现在还在纪委的案子里挂着呢。”

王主任的手抖了一下,烟蒂掉在裤子上,他慌忙拍掉,脸上泛起一阵红。我知道这话有点重,但有些事不说透不行——他在发改系统干了大半辈子,从科员一步步熬到主任,最看重的就是“稳”,可这阵子为了招商,明显是乱了方寸。

“我再跟他们谈谈吧,”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,“明天李老板说要去看地块,我再问问他们的原材料采购计划,问问他们的销售渠道,问问他们的废料处理方案……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,这项目,咱宁可完不成指标,也不能接。”

我送他到门口时,正好撞见产业园招商局的小刘跑过来,手里拿着一叠文件,气喘吁吁地说:“王主任,李老板那边又提新要求了,说他们的台湾籍管理人员,希望能享受‘华侨待遇’,子女入学要安排在市重点小学,连他们带来的那辆保姆车,都要求免征进口关税……”

王主任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,接过文件的手都在抖。我站在旁边,看着他把文件往公文包里一塞,咬着牙说了句“知道了”,转身就往停车场走,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又瘦又长。

过了大概一个礼拜,我去产业园办事,刚进大门就看到王主任在跟几个工人交代什么。他穿着件灰色夹克,袖子卷到胳膊肘,脸上沾了点灰,倒比上次见面时精神了不少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看到我,笑着迎上来,手里还拿着个卷尺。

“来办点手续,”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卷尺,“这是忙啥呢?”

“哦,前阵子不是跟你说那个食品加工厂吗?福建老板,做冻干果蔬的,今天开始放线挖地基了。”他往不远处指了指,那里己经圈起了围挡,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,“人家老板昨天还跟我说,看中的就是咱这昼夜温差大,适合果蔬储存,还说要把周边的农户组织起来搞合作社,专门给他们供应原料。”

“那挺好啊,”我笑着说,“这才是正经项目。”

“可不是嘛,”他摸了摸后脑勺,有点不好意思,“上次你说的那些话,我回去想了一宿。第二天我就找李老板摊牌了,把原材料运输成本、废料处理这些问题一条条摆出来,问得他哑口无言。最后他说要回去‘请示总公司’,这都快一个礼拜了,电话都没再来一个,估计是黄了。”

“黄了好,”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,“省得以后麻烦。”

“可不是嘛,”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,抹了把嘴,“那一个月的饭算是白请了,光海鲜就吃掉快三万,心疼得我好几天没睡好。不过也值,算是买了个教训——以后招商,咱不看老板多能吹,就看他的产业链能不能扎下根,看他能不能给咱这地方带来真真正正的好处。”

正说着,他手机响了,是办公室打来的,说有个浙江的纺织企业想来考察,老板己经在楼下了。王主任眼睛一亮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走,跟我一起去会会?这老板做的是再生纤维,说是要利用咱这的玉米秸秆做原料,我觉得这路子靠谱!”

看着他快步走向办公楼的背影,我忽然觉得,他鬓角的白头发好像没那么显眼了。阳光洒在产业园的工地上,推土机的轰鸣声里,好像真的能听到点不一样的声音——那是踏实干事的声音,比任何招商引资的口号都要响亮。

后来有一次,我在市委食堂碰到王主任,他正拿着个馒头,就着一碟咸菜吃得香。他说现在招商局有个新规矩,凡是来考察的客商,一律在食堂吃工作餐,超标一分钱都得自己掏。“省下的钱,不如给企业多修条路,给工人多盖间宿舍,”他笑着说,“你还别说,就这规矩,反倒留住了好几个实在的老板。”

我看着他盘子里剩下的半个馒头,忽然想起他说的那三万块钱的海鲜。或许有些弯路总得走,有些教训总得付代价,但只要方向对了,哪怕慢一点,也比踩着坑往前冲要稳妥得多。毕竟,产业园的土地上能长出什么,从来不是靠酒桌上的承诺,而是靠实打实的汗水和经得起推敲的盘算——这道理,王主任懂了,比什么都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