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有企业家么

2025-08-20 3067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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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馆里的茉莉花茶续到第三泡时,搪瓷缸子底的茶渍愈发明显。老乳品厂厂长赵德山用粗糙的手指敲着桌面,搪瓷缸子在木头桌上发出“当当”的响:“你们说,咱这地界儿,现在还有真正的企业家吗?”

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滚水里,几个围坐的老厂长都炸了锅。老啤酒厂的王建国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,火星溅起来:“企业家?当年我那啤酒厂,拿过轻工业部的优质产品奖,进京汇报时,部长都亲自给咱题字!那时候才叫干事业,现在呢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只是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,茶沫沾在花白的胡子上。

我坐在旁边,听着他们的叹息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桌上的花生壳堆成了小山,窗外的街面上,KTV的霓虹灯闪得刺眼。这栋临街的茶馆,十年前还是乳品厂的门市部,卖着赵厂长亲手研发的酸奶,现在却成了老工人们怀旧的据点。

“赵厂长,您当年可是拿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。”我递给他一根烟,“市里敲锣打鼓把奖章送到厂里,您还记得不?”

赵德山的眼睛亮了一下,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,掏出个红绸布包着的盒子。打开一看,金灿灿的奖章躺在里面,边缘己经有些磨损。“咋不记得?那天全厂职工都放假,敲锣打鼓从汽车站迎到厂里,我闺女抱着鲜花,脸上的红脸蛋跟苹果似的。”他用指腹着奖章,“那时候琢磨的是咋提高奶质,咋让生产线每小时多灌200瓶酸奶。现在呢?琢磨这些的人没了。”

他说的是实话。当年的乳品厂,从荷兰引进的生产线,赵厂长带着技术员在车间泡了三个月,硬是把日产量从5吨提到15吨,酸奶的保质期从3天延长到7天。市里奖给他的那台“雪花”牌电冰箱,他首接搬到了化验室,说“给牛奶留样用,比放家里金贵”。后来他升任经委副主任,还总往厂里跑,指着新上的利乐包生产线说:“这玩意儿能让牛奶保质期到半年,咱的酸奶能卖到广州去。”

可现在呢?乳品厂在改制中被“能人”承包,不到三年就黄了。据说承包人把设备卖了,厂房改成了商品房,自己揣着钱去了南方。上个月我路过旧址,只看到小区门口挂着“乳品厂家属院”的牌子,卖早点的摊子旁,几个老工人蹲在地上,就着咸菜喝稀饭,聊的还是当年车间里的事。

“还有我那啤酒厂。”王建国接话,声音带着点哽咽,“1987年评上部优产品,厂里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,附近十里八乡的都来打酒,说‘喝建国啤酒,日子越过越有’。那时候的酒花,都是从新疆空运过来的,我亲自去火车站接货,怕捂坏了。”

他说的啤酒,我小时候喝过,玻璃瓶上印着“龙潭”牌商标,口感醇厚,带着股淡淡的麦芽香。后来企业改制,来了个“懂市场”的厂长,把老技术员都打发回家,换成自己的亲戚,啤酒里开始兑水,瓶子也换成了薄玻璃,动不动就炸瓶。没过两年,“龙潭”啤酒就从市面上消失了,厂房现在成了物流仓库,只有老锅炉房的烟囱还孤零零地立着,像个沉默的惊叹号。

“最可气的是锯条厂。”老机床厂的孙师傅把茶杯往桌上一墩,“当年咱的双金属锯条,能锯不锈钢,出口到东南亚,车间主任去德国考察,人家都竖大拇指。结果呢?改来改去,把淬火工艺改没了,锯条用两次就断,最后只能当废铁卖。”他卷着烟丝,手指抖得厉害,“当年车间里讨论的是‘怎么让锯齿更耐磨’,现在你去问问年轻人,双金属锯条是啥,他保准不知道,但你说哪家洗头房服务好,他门儿清!”

这话戳中了大家的痛处。茶馆里安静下来,只有墙角的吊扇“嗡嗡”地转着。我想起小时候,家属院里的晚饭时分,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飘出饭菜香,大人们聊的是“今天车间的机床又提速了”“化验室新来了个大学生,研究出了新配方”。孩子们在楼下追跑,嘴里喊的是“长大了要当工程师”“要造最好的机器”。

可现在呢?小区里的长椅上,老人们聊的是“谁谁谁又去外地打工了”“哪个厂的地皮卖了多少钱”。年轻人聚在网吧里,打游戏、刷短视频,提起当年的工厂,只知道“早就黄了”。上次去社区做调研,问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:“知道双金属锯条吗?”他愣了半天,摇摇头:“是啥新出的手机配件?”

“把厂子干黄了,自己富了,还能升官,这叫啥企业家?”赵德山把奖章重新包好,塞进怀里,“我那奖章,是全厂职工用汗水换来的。现在有些人,把国家的厂子当唐僧肉,啃完了抹抹嘴就走,连骨头都不给工人留一根,也配叫企业家?”

王建国叹了口气:“最可惜的是那些工人。乳品厂当年有800多工人,个个都是技术能手,挤奶、灭菌、灌装,样样精通。现在呢?年轻的去南方的电子厂,一天干12小时,挣的钱刚够糊口;年纪大的,在小区门口看车、捡废品,当年的劳动模范,现在连医保都交不起。”

他说的没错。上次去劳务市场,碰到乳品厂的老焊工李师傅,正蹲在地上等活儿。他手里的焊枪还是当年厂里发的,磨得锃亮,可现在没人找他焊牛奶罐了,只能接些焊防盗窗的小活儿。“李师傅,您这手艺,当年可是厂里的头一份。”他苦笑着摇头:“手艺再好,没活儿干也白搭。现在谁还需要焊牛奶罐啊,都喝进口奶了。”

更让人揪心的是产业的断层。当年我们这地方,从乳品、啤酒到机床、锯条,轻重工业门类齐全,配套的模具厂、铸造厂、配件厂有二十多家,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。一个工人从学徒干起,能在产业链里干一辈子,技术越来越精。可现在,这些厂子要么倒闭,要么被拆,产业链断了,技术没了传承,连想重新招商都难。

去年,有个外地老板想来投资建饮料厂,考察了一圈,摇摇头走了。“你们这儿是有场地,但没有熟练的灌装工人,没有配套的包装厂,连修设备的师傅都找不到,我要是在这儿建厂,光培训工人就得花好几年,划不来。”他说得实在,我们却听得脸红——那些熟练工人,有的在外地打工,有的己经转行,想再把他们聚起来,难上加难。

茶馆打烊时,街上的洗头房亮起了粉色的灯。几个打扮妖娆的女人站在门口,对着路人招揽生意。赵德山看着那些灯,突然说了句:“当年乳品厂的消毒车间,比这亮堂多了,那才是正经地方,干的是正经事。”

回家的路上,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。我想起赵厂长怀里的奖章,想起王厂长说的啤酒花,想起孙师傅念叨的双金属锯条。那些东西,不仅仅是产品和荣誉,更是一个地方的底气和骨气。当一个地方的人们,不再讨论技术和工艺,不再为自己的产品骄傲,而是热衷于投机取巧、醉生梦死时,那才是最可怕的。

或许,真正的企业家,从来不是那些把企业掏空的“能人”,而是像赵厂长、王厂长他们这样的人——把厂子当成家,把产品当成孩子,把工人当成兄弟,一辈子就琢磨一件事:怎么把活儿干好,怎么让厂子活下去,怎么让跟着自己干的人有饭吃。

第二天上班,我把老厂长们的谈话整理成材料,标题就叫《留住产业的根》。里面写着:“一个地方的工业,就像一棵大树,厂房是干,设备是枝,工人是叶,技术是根。把根挖了,树就活不成了。所谓企业家,应该是种树的人,而不是砍树的人。”

材料递上去那天,我又去了趟712军工厂改造的博物馆。看着那些保养得锃亮的机床,听着老工人讲述当年的生产故事,突然觉得,或许我们还有希望。至少,还有人记得那些认真干活的日子,还有人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技术,还有人明白:真正的财富,不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,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工匠精神,是能让产业生根发芽的土壤。

走出博物馆时,阳光正好。门口的宣传栏里,贴着招募志愿者的启事,上面写着:“如果你懂工业历史,如果你想留住记忆,欢迎加入我们。”我掏出手机,拍下启事,发给了赵厂长他们。或许,从记住开始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