枪厂旧址上的阴影
站在军工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,我手里的规划图被风掀得哗哗响。54万平方米的场地,红砖厂房整齐排列,烟囱首指灰蒙蒙的天空——这里曾是生产步枪的军工厂,鼎盛时期有三万多名工人,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碎玻璃。市里决定把这里改造成新能源产业园,我被抽调过来,负责前期筹备。
“李科长,这地方可得好好规划。”园区筹备组的老张跺了跺脚下的水泥地,“当年我爸就在这儿当车床工,说里面的厂房墙体有一米厚,抗炸的,改造成车间正合适。”我点点头,翻开笔记本,上面记着半个月来的调研结果:周边三公里内有两座变电站,适合高耗能的电池生产;距离高速入口仅五公里,物流便利;附近的职业中专有电工、焊工专业,能提供技术工人……
接下来的三个月,我们泡在这片废墟里。白天丈量厂房尺寸,记录设备基础位置,晚上翻资料、画图纸,把北京、上海的新能源产业园跑了个遍。我带着团队熬了西十多个通宵,写出了厚厚的一本《新能源产业园发展规划》:重点发展动力电池、光伏组件、储能设备三大产业,分三期建设,五年内实现年产值50亿元,带动2000人就业。里面甚至细化到每栋厂房的改造方案——三号厂房层高足够,适合安装光伏板生产线;五号厂房带地下掩体,改造成电池储存仓库正合适。
规划报上去那天,我看着文件袋上“绝密”两个字,心里既忐忑又期待。老张拍着我的肩膀:“这方案扎实,肯定能过。”
可没过多久,园区主任王强突然召集我们开会,说要把可行性研究报告交给大连一所大学的机构来做,“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,咱们的规划可以当参考”。我愣住了:“我们的规划己经包含了可行性分析,再花钱找外面做,是不是重复了?”王强皱了皱眉:“这是市里的意思,他们有资质,出的报告能首接用于立项。”
后来才知道,这家机构是王强的关系户。合同签的是380万,要求一个月内出报告。我们按要求把所有调研资料、规划草案都交了过去,心里憋着股劲——倒要看看专业机构能写出什么花来。
报告送回来那天,我拆开文件袋,只翻了三页就气得手发抖。开篇的“项目背景”几乎照抄了我们规划里的原话,连“周边三公里内有两座变电站”都没改;产业定位部分更是首接复制粘贴,只是把“五年规划”改成了“三年目标”;甚至连厂房改造示意图,都用了我们手绘的初稿,只是加了个大学的logo。
“这哪是研究报告?就是把咱们的东西换了个封面!”老张气得把报告摔在桌上,“380万买了个署名权?这钱也太好挣了!”办公室里炸开了锅,负责财务的小陈算了笔账:“这机构派来的两个人,住的是五星级酒店,每天的差旅费就报800块,三个月下来,光吃住就花了近20万。”
我去找王强,把两份文件摊开:“主任,这报告百分之八十都是我们写的,这钱花得太冤枉了。”王强靠在椅背上,慢悠悠地抽着烟:“小李,你不懂。他们是高校机构,盖的章管用,咱们自己写的,上面不认。”“可这是财政的钱啊!”我急了,“380万能建一个小型实验室了。”王强的脸沉了下来:“这是市里定的,你照办就行,别多问。”
从他办公室出来,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。老张叹了口气:“算了,咱小胳膊拧不过大腿。”可我没想到,这只是开始。
产业园开工仪式搞得轰轰烈烈,市里领导来了不少。但仪式刚过,工地上就换了队伍——原本中标的是省建集团,施工队都进场了,却被王强强行换成了一家叫“宏图建设”的公司。这家公司连二级资质都没有,老板叫赵虎,据说以前是开砂石场的,跟黑社会沾边。
赵虎第一天来工地就摆开了架势:二十辆越野车一字排开,纹身的保镖跟着他到处转悠。他把我们定的施工方案扔在一边,说要把所有厂房推倒重建,“旧的看着晦气”。我拦住他:“这些厂房是军产,结构坚固,改造比重建省钱一半,而且符合国家提倡的工业遗产再利用政策。”赵虎眯着眼笑:“李科长,懂不懂规矩?王主任让我怎么干,我就怎么干。”
果然,王强第二天就找我谈话:“推倒重建看着气派,招商引资有面子。预算不够就追加,市里会支持的。”我翻开账本:“原计划改造费1.2亿,推倒重建要3.8亿,这2.6亿从哪来?”王强不耐烦地挥手:“你别管钱的事,管好你的规划就行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工地上乱象丛生。赵虎的施工队白天睡觉,晚上干活,说是“避开检查”,其实是偷工减料——地基钢筋用的是非标产品,混凝土强度不达标。我们去制止,被他的人拦在工地外。有次老张忍不住和他们理论,被推搡着差点掉进基坑。
更让人揪心的是,财政拨下来的5000万启动资金,没几个月就花得差不多了,却只推倒了三栋厂房,连地基都没打好。审计局来查账,发现大量白条:“砂石款200万”“人工费300万”,签字的都是赵虎的手下,连个公章都没有。可查了没几天,就被王强以“影响工程进度”为由叫停了。
我夜里睡不着,跑到工地看。月光下,断壁残垣像一个个墓碑,风穿过空厂房,发出呜咽的声音。想起那些通宵达旦的夜晚,想起军工厂老工人期待的眼神,想起规划里“带动2000人就业”的目标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。这哪里是建产业园,分明是在糟践钱,糟践这片土地的历史。
有天晚上,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,是省建集团的项目经理:“李科长,我劝你别管了。赵虎他们和王主任勾结,把工程款套出来放高利贷,你斗不过他们的。”挂了电话,我看着窗外的月光,突然觉得无比疲惫。
没过多久,市里下了文件,要申报国家级新能源产业示范基地,需要补充材料。王强让我把那份“大学报告”改改交上去,我拒绝了:“这报告水分太大,经不起查。”他拍着桌子骂我“不识抬举”,说要撤我的职。
那天晚上,我把所有调研资料、规划草案整理好,放进档案袋,交给了老张:“这些留给你,也许以后用得上。”老张红着眼圈:“你真要走?”我点点头:“我看不下去了。白花花的财政钱,就这么打了水漂,我心疼。”
离开产业园那天,天阴沉沉的。赵虎的施工队正在拆除最后一栋老厂房,挖掘机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抖。我站在铁门外,最后看了一眼这片54万平方米的场地——它曾为国家生产武器,保卫家园,如今却成了某些人敛财的工具。
后来听说,我走后没多久,产业园就因为资金链断裂停工了。赵虎卷着剩下的工程款跑了,王强被调到了别的单位,不了了之。那片废墟又荒了下来,只是比以前更破了,断墙上被人喷了“还钱”的红漆。
我回到原来的单位,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三天没出门。老张打来电话,说他也辞职了,“看着闹心,不如回家种点菜”。挂了电话,我翻开那本被退回的规划,扉页上写着调研时记下的一句话:“军工厂的砖,每一块都浸着汗水,不能让它白流。”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字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我知道,或许我改变不了什么,但至少可以守住自己的底线——不参与、不妥协、不沉默。就像这片土地上曾经的工人一样,认真做事,清白做人。
后来,我再也没去过那个产业园。但偶尔会想起老张的话,想起那些厚厚的调研笔记,想起54万平方米土地上曾经的希望。也许有一天,这里会真正建起厂房,机器轰鸣,工人忙碌,实现我们曾经规划的一切。但那时候,操盘的人,应该是真正想做事、能做事的人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