竞聘选厂长

2025-08-20 3528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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竞聘台上的阴影

药厂办公楼前的公示栏前围了不少人,我挤进去的时候,红底黑字的竞聘结果刚贴上去没多久,浆糊还泛着潮气。最上面一行写着:“经竞聘领导小组研究决定,聘任张建军同志为市制药厂厂长。”

人群里炸开了锅。“张建军?就是那个卖煤的?他懂个啥啊?”“王副厂长不是一首做得好好的吗?论技术、论资历,哪点比不上他?”“这竞聘怕不是早就内定了吧……”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,撞在我心上,闷得发疼。

作为竞聘领导小组的成员,我比谁都清楚这过程有多荒唐。

一个月前,药厂要公开选聘厂长的消息传出来时,全厂上下都觉得,技术副厂长王建国是板上钉钉的人选。他在药厂干了二十年,从车间技术员做到副厂长,手里攥着三个新药专利,去年还带队攻克了头孢类药物的提纯难题,让药厂的利润率提高了十个百分点。职工宿舍的墙上,还贴着他戴着白大褂、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的照片。

报名那天,王副厂长第一个交了材料,厚厚的一沓,里面有他的治厂方案:引进冻干生产线、建立研发中心、和省医科大学合作搞产学研……每一条都戳在药厂的痛点上。我翻方案的时候,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,那是他常年泡在车间和实验室里留下的味道。

谁也没想到,半路杀出个张建军。他是市煤炭经销公司的经理,据说以前是开煤矿的,后来转做煤炭生意,跟市里不少领导打过交道。报名那天,他穿着件花衬衫,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,往报名处一坐,大咧咧地说:“听说药厂缺个懂经营的,我来试试。”

他的竞聘材料薄得可怜,就两页纸,除了个人履历,只写着“扩大生产、开拓市场、提高效益”三句话,连药厂的主打产品都没提对。领导小组开会讨论时,经委的老郑皱着眉说:“这材料也太敷衍了,连GMP认证都不知道,怎么管药厂?”组织部门的刘科长没说话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组长——分管工业的李副市长。

李副市长当时弹了弹烟灰:“不能光看技术,经营也很重要嘛。药厂这些年效益上不去,说不定就缺个懂市场的带头人。”

竞聘演讲那天,会议室里坐满了人,除了领导小组成员,还有药厂的职工代表。王副厂长第一个上台,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手里拿着个旧搪瓷杯。他没念稿子,首接在黑板上画起了生产流程图:“现在咱们的片剂车间,干燥时间太长,我打算换成沸腾干燥床,效率能提高三倍……”他讲得眉飞色舞,手里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,职工代表里时不时响起掌声。

轮到张建军时,他拿着个崭新的文件夹,念得磕磕巴巴:“……要加强管理,调动积极性,争取明年产值翻一番……”有人举手提问:“张经理,您说要开拓市场,咱们厂的降压药面临仿制药冲击,您打算怎么应对?”他愣了半天,挠挠头:“仿制药?那是啥?反正先把产量提上去,总能卖掉。”台下哄堂大笑,王副厂长的脸沉了下来,捏着搪瓷杯的手指关节都白了。

民主测评环节,王副厂长得了85%的赞成票,张建军只有30%。职工代表私下里跟我说:“李科长,这回总该是王厂长了吧?张建军连阿司匹林和青霉素都分不清,要是让他当厂长,咱们厂迟早得黄!”我当时还安慰他们:“放心,领导心里有数。”

现在想想,那时候的安慰有多苍白。

公示结果出来的第二天,我去药厂调研,正好碰见王副厂长在收拾办公室。他的实验记录本堆得老高,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据,角落里放着个奖杯——那是去年省里评的“技术创新能手”。“李科长,坐。”他给我倒了杯水,声音有点沙哑,“其实早该想到的,我这种只会跟试管打交道的,哪比得过人家会‘来事’的。”

窗外传来机器的轰鸣声,片剂车间正在生产。王副厂长望着窗外:“那条生产线是我亲手建起来的,从设备选型到工艺调试,熬了三个多月。现在好了,以后不知道要被改成啥样。”他拿起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,“这是新研发的胃药样品,本来想下个月申报临床,现在……唉。”

正说着,张建军带着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,身后跟着的是李副市长的秘书。“王副厂长,交接一下吧。”张建军拍着他的肩膀,语气里带着点得意,“以后技术上的事,还得靠你多费心。”王副厂长没理他,只是把实验记录本一本本放进纸箱里,动作很慢,像是在跟老朋友告别。

我心里堵得慌,找了个借口出来,在厂区里转了转。宣传栏里还贴着“公开、公平、公正”的竞聘口号,红得刺眼。几个老工人蹲在车间门口抽烟,见我过来,叹了口气:“李科长,这竞聘不就是走个过场吗?早知道这样,还让我们填啥测评表,折腾人呢。”

回到市里,我去李副市长办公室汇报工作,忍不住提了句:“李市长,药厂的职工对张建军同志的任命有点情绪,是不是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:“小李啊,你还年轻,看问题得全面点。张建军懂经营、有魄力,能拉来资金和项目,这正是药厂需要的。王建国技术好,但缺乏大局观,当个副厂长正好。”

“可他连基本的医药知识都没有,GMP认证、药品批号这些都不懂,怎么管?”我急了,“万一出了质量问题,可不是小事!”

李副市长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哪有那么多万一?不懂可以学嘛。再说了,不是还有王建国帮忙吗?组织上的决定,自有道理,你就别多问了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缓和了些,“张建军跟省里的医药公司熟,能帮药厂拉来大订单,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效益。”

我走出办公室,走廊里的阳光明明晃晃,却照不进心里的阴影。是啊,效益、订单、资金,这些都很重要,可药品是治病救人的,没有过硬的技术和质量,再大的订单又有什么用?就像王副厂长说的,“药是特殊商品,差一点都可能出人命”。

过了半个月,药厂传来消息,张建军一上任就宣布要扩大产能,把王副厂长研发的那条新药生产线改成了普通感冒药生产线,理由是“新药周期太长,不如感冒药来得快”。王副厂长据理力争,被他以“不懂市场”为由晾在了一边。更荒唐的是,他把煤炭公司的几个老部下调过来当车间主任,其中一个连高压灭菌锅都不会用,差点出了安全事故。

职工代表找到我,递上联名信,上面签着一百多个名字,请求重新考虑厂长人选。我拿着信去找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,老郑叹了口气:“唉,木己成舟,还能咋办?领导都拍板了。”刘科长劝我:“小李,别给自己找不痛快,这种事……见多了就习惯了。”

“习惯?”我把联名信拍在桌上,“药品质量能习惯吗?职工的信任能习惯吗?咱们搞这个竞聘领导小组,不就是为了选出最合适的人吗?现在倒好,程序走了,民意采了,最后还是领导一句话,那这过程还有啥意义?”

没人说话,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。我突然觉得特别累,不是身体上的累,是心里的累。当初加入领导小组时,我还信誓旦旦地想把好关,选出真正能带领药厂发展的人,现在看来,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,在早己写好的剧本里,演着“公平公正”的戏码。

那天晚上,我去看望王副厂长。他正在家里摆弄那些实验样品,客厅的桌子上摆满了小瓶子,标签上写着各种化学公式。“李科长,别为我不平了。”他给我倒了杯茶,“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,技术再好,没人撑腰也没用。”他指着窗外,“你看那月亮,有时候圆,有时候缺,咱改变不了,只能做好自己的事。”

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:“这是我新设计的提纯工艺,就算不用在药厂,发表成论文也行,总不能让这些想法烂在肚子里。”灯光下,他的眼睛里闪着光,那是对技术的执着,是没被现实磨掉的热爱。

我看着他,突然觉得,或许真正的输赢,不是看谁当上了厂长,而是看谁能守住自己的初心。张建军或许能靠关系坐上厂长的位置,但他造不出好药;王副厂长虽然没竞聘成功,但他手里的技术、心里的责任,才是药厂真正的根。

后来,张建军果然拉来了一笔投资,引进了一条生产线,可因为不懂技术参数,生产出来的药品合格率只有70%,被药监局通报批评,订单丢了一大半。他想找王副厂长帮忙,王副厂长只是淡淡地说:“按规程操作就行,数据我早就给你了。”

再后来,领导小组开会总结这次竞聘,李副市长说“总体成功,个别问题需要改进”。我坐在下面,没说话,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:“程序如果不能守护公平,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”

合上笔记本,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,在字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我知道,以后可能还会遇到这样的事,可能还会有很多无奈和郁闷,但至少,我得记住今天的感受,记住那些蹲在车间门口抽烟的老工人,记住王副厂长眼里的光,在能坚持的时候,多一分坚持,在能发声的时候,多一分勇气。

因为有些东西,比领导的脸色更重要,比所谓的“大局”更珍贵——那是规则的尊严,是人心的重量,是一个行业最该守住的底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