批,还是不批

2025-08-20 3450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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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章与原则

论证会的烟雾缭绕里,市钢厂的王厂长正挥舞着胳膊,声音盖过了空调的嗡鸣:“各位领导,这工频炉必须上!咱厂那几台老炉子,能耗高、产量低,再不改,下个月就得停摆!”他身后的主管局李局长跟着点头:“王厂长说得对,市里的纳税大户不能倒。工频炉技术成熟,投资少见效快,最适合他们现在的情况。”

我坐在会议桌的角落,手里捏着那份《国家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》,指腹在“淘汰类·钢铁行业·工频感应炉”那一行反复。桌上的烟灰缸己经堆满了烟蒂,发改的老张、经委的老周都皱着眉,却没人说话——刚才市领导己经表了态:“只要能让钢厂活下来,先上个工频炉过渡一下,以后再考虑升级。”

“李科长,你怎么看?”市领导突然点了我的名。会议室里的目光“唰”地一下全聚过来,王厂长的眼神里带着点催促,李局长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好像笃定我会跟着附和。

我深吸一口气,把产业目录推到桌子中间:“各位领导,我有三个不同意见。”王厂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,李局长的笑容也僵住了。

“第一,工频炉属于国家明确规定的淘汰设备。”我指着文件上的黑体字,“去年刚更新的目录里写得很清楚,这种落后的熔炼设备,能耗比先进的电弧炉高40%,污染物排放超标三倍以上。咱们现在上,就是顶风作案,万一被环保部督查到,不仅项目要停,还得问责。”

王厂长立刻反驳:“我们有改造方案!加装除尘设备,保证达标!”“加装设备只是治标。”我翻开带来的检测报告,“这是省冶金研究院的数据,工频炉的熔炼原理决定了它无法精准控制成分,出来的钢水杂质超标,根本做不了高强度钢材。”

“第二,钢铁产业的趋势是规模化、集约化。”我调出手机里的行业报告,“现在全国年产千万吨级的钢厂有23家,连轧连铸、智能化控制是主流。咱们市钢厂年产才50万吨,连行业平均水平的零头都不到。这种小作坊式的生产,就算上了工频炉,也拼不过大钢厂的成本和质量,迟早还是要被淘汰。”

李局长敲了敲桌子:“李科长,你说的是长远趋势,但眼下钢厂得活下去!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,你能负责?”“我负责不了几百号工人的饭碗,但我知道,靠落后设备苟延残喘,不是长久之计。”我首视着他,“去年邻市的小钢厂也上了工频炉,结果不到一年,就因为产品质量不达标被客户退货,最后还是破产了,工人照样下岗。”

“第三,工频炉出不了好钢。”我拿出两份化验单,“这是钢厂现在的产品,抗拉强度300MPa;这是用工频炉试生产的样品,只有280MPa,连最低的建筑用钢标准都达不到。咱们花八百万上设备,最后还是生产低档产品,卖不上价,投资怎么收回来?”

王厂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:“你懂什么!我们可以慢慢改进工艺……”“工艺不是想改就能改的。”我打断他,“工频炉的温度波动范围±50℃,而优质钢要求控制在±5℃以内。这不是技术改进的问题,是设备本身的先天缺陷。”

会议室里鸦雀无声,只有空调的风声在响。市领导皱着眉,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,显然在权衡。老张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见好就收,但我知道,这话要是现在不说,以后就更没人敢说了。

“小李啊,”市领导终于开口,语气缓和了些,“你的顾虑有道理,但实际情况是,钢厂己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,再不想办法,可能要出稳定问题。先上工频炉让它活下来,稳定住局面,以后再按你的思路升级,行不行?”

“领导,稳定局面不能靠牺牲原则。”我站起身,声音有些发紧,“国家淘汰落后产能,就是为了逼着企业升级。咱们现在放水,看似救了眼前,其实是把它往绝路上推得更远。不如借着这个机会,争取省里的技改专项资金,一步到位上电弧炉,虽然初期投入大,但能生产高强度钢材,对接汽车厂的订单,这才有活路。”

“专项资金哪那么好争取?”李局长冷笑一声,“等你申请下来,钢厂早黄了!”“我己经跟省发改委的同志沟通过,他们说只要咱们拿出可行的升级方案,可以优先考虑。”我从包里掏出可行性报告,“这是我请省冶金设计院做的初步方案,总投资1.2亿,省专项资金能补贴30%,剩下的可以走银团贷款。”

王厂长拿起方案翻了几页,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,却被李局长用眼色制止了。市领导叹了口气:“小李,你的方案很好,但时间不等人。这样,先按工频炉的方案批,让钢厂先动起来,升级的事以后再说。”

“我不能批。”我把笔放在桌上,“这个项目不符合产业政策,技术落后,投产即淘汰,我要是签字,就是失职。”

会议室里炸开了锅。王厂长拍着桌子骂娘,李局长指着我的鼻子说“你这是跟全市人民作对”,老张和老周想劝又不敢。市领导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李科长,这是组织决定,你要服从!”

“组织决定也得符合国家政策。”我迎着他的目光,心里像揣着块冰,却异常清醒,“如果领导坚持要上,那请另派同志起草审批文件。我是原则上反对的,签不了这个字。”

“你以为离了你不行?”李局长气得发抖,“公章在办公室,谁不能盖?”“公章是组织赋予的权力,不是个人工具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,“就算盖了章,这个项目的技术缺陷、政策风险也不会消失。真到了问责的时候,谁也跑不了。”

市领导猛地站起来,指着门:“你出去!”我拿起产业目录和可行性报告,转身走出会议室。走廊里的阳光很刺眼,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背后传来王厂长的怒吼和李局长的抱怨,像一把把钝刀子,割得人生疼。

回到办公室,我把那份方案锁进抽屉。老张随后跟进来,关上门叹道:“你这又是何必?跟领导顶牛,没好果子吃。”“张哥,我知道会得罪人。”我看着窗外的钢厂烟囱,“但你想想,要是这项目真上了,明年环保督查一来,厂子封了,工人下岗,到时候咱们这些签字的,对得起谁?”

老张没说话,点了支烟,烟雾模糊了他的脸。

下午,办公室的小王跑进来,脸色发白:“李科,李局长带着王厂长去了局长办公室,好像要自己写批文。”我心里一沉,却没起身。有些事,既然阻止不了,至少要守住自己的底线。

快下班时,局长把我叫过去。他的办公室里弥漫着烟味,李局长和王厂长坐在沙发上,脸色都不好看。“小李,”局长递给我一杯水,“工频炉的项目,领导们还是决定先上。批文……你就别坚持了。”

“局长,我还是那句话,这个项目不符合政策,技术落后,真不能上。”我把水杯放在桌上,“如果一定要批,我请求回避,不能参与。”

李局长哼了一声:“少了你地球照样转!我们自己写!”他拿起笔,在审批文件上签了字,王厂长赶紧接过,跑到办公室盖了章,临走时还回头瞪了我一眼。

他们走后,局长叹了口气:“你啊,太犟了。知道你是为了工作,但有时候,得学会变通。”“变通不能突破原则。”我看着他,“如果原则能变通,那政策还有什么用?咱们发改部门的职责,不就是把好项目准入关吗?”

局长没再说什么,挥挥手让我回去。

晚上回家,媳妇见我闷闷不乐,问我咋了。我把事情一说,她叹了口气:“你这脾气,跟你爸一个样,认死理。”我想起父亲——他是老工程师,一辈子跟图纸打交道,最常说的就是“尺寸差一丝,机器就转不动”。或许,在我心里,原则就像图纸上的尺寸,差一点都不行。

过了半年,省里环保督查组果然来了。市钢厂的工频炉刚投产三个月,就因为排放不达标被勒令停产,还被罚款两百万。王厂长跑断了腿,李局长被约谈,市领导在会上作了检讨。最后没办法,还是按我当初的方案,申请了专项资金,上了电弧炉。

那天,老张在走廊里拍着我的肩膀:“还是你看得远。当初要是听你的,哪有这些麻烦。”我看着窗外,钢厂的新烟囱正在冒烟,据说这次排出的废气,各项指标都达标了。

后来,局长在会上说:“咱们做项目审批,不能只看眼前,得看长远;不能只听汇报,得看数据;不能只讲变通,得守原则。李科长那天据理力争,不是犟,是负责任。”

我坐在台下,心里没什么波澜。其实我从没想过要证明什么,只是觉得,手里的权力越大,肩上的责任越重,一步都不能错。就像父亲说的,图纸上的尺寸错了,机器会坏;项目审批的原则错了,损失的可能是几百人的生计,是一个地方的发展。

办公室的阳光正好,照在那份国家产业目录上,“淘汰类”三个字清晰可见。我拿起笔,在新的项目审批表上认真地核对着每一项指标,心里清楚,只要守住原则,就不怕任何风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