兖州站的意外停留
火车驶进兖州站时,窗外的天刚蒙蒙亮。车厢里的人大多还在打盹,张工靠着椅背,眼镜滑到了鼻尖上,手里还攥着那本《油脂加工技术手册》;老周的计算器放在小桌板上,屏幕还亮着,显示着一串投资数据;赵科长打着响亮的呼噜,孙总则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厂房图纸出神。
我正对着窗外的站台发呆,孙总突然捅了捅我:“小李,你看站台上的牌子——兖州,这不是孔子老家附近吗?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,瞬间把其他人都惊醒了。赵科长揉着眼睛坐起来:“兖州?离曲阜不远啊,孔圣人的故乡!”
张工推了推眼镜,精神头也来了:“可不是嘛,从兖州过去,坐汽车也就一个来小时。咱这趟火车在兖州停二十分钟,要不……下去转一趟?”老周慢悠悠地说:“考察的事是急,但孔子这等文化圣人,路过他老家不去拜谒一下,总觉得少点啥。”
我看着手表,离下一站开车还有两个小时,要是动作快点,确实能挤出点时间。孙总己经开始收拾背包:“我年轻时候就想看看孔庙,一首没机会。咱又不专程耽误事,顺路去沾点文气,说不定对考察还有帮助呢。”赵科长拍着大腿:“就这么定了!我跟站台值班的问问,附近有没有去曲阜的车。”
等我们五个人拎着随身行李跳下火车,站台值班员听说我们要去孔庙,笑着指了指出站口:“出门坐三路公交到汽车站,转去曲阜的中巴,一个小时准到。不过你们得抓紧,这趟火车开走后,下一班去无锡的得等下午了。”
一路紧赶慢赶,倒了两趟车,终于在上午九点多站在了曲阜孔庙的红墙外。朱红色的大门上钉着金色的门钉,檐角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,门口的石狮子瞪着圆眼,透着股肃穆劲儿。赵科长掏出手机拍照:“啧啧,这才叫气派!咱老祖宗的文化,就该是这个样子。”
进了门,石板路两旁的古柏遮天蔽日,树干上挂着“千年古柏”的牌子。张工摸着树皮,感叹道:“孔子说‘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’,看着这些树,就像能听见他老人家讲课似的。”老周在一旁的碑刻前驻足,指着“仁义礼智信”几个字:“这才是咱该学的东西,比现在那些弯弯绕绕实在多了。”
我们跟着导游往前走,穿过一道道门,看过大成殿里的孔子塑像,听过“万世师表”的匾额背后的故事。孙总对着孔子行教像深深鞠了一躬:“小时候我爹总说,做人得学孔圣人,诚信为本,我开厂子这些年,就记着这句话。”我看着周围的游客,有白发苍苍的老人,有背着书包的学生,大多神情恭敬,心里也跟着生出些庄重。
中午在孔庙附近找饭吃,选了家挂着“孔府菜”招牌的小饭馆。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,见我们进来,脸上堆着笑:“几位老师想吃点啥?咱这有孔府宴,最正宗的!”赵科长指着菜单:“来个炒青菜,再来份豆腐,简单点就行。”老板眼睛一转:“老师,咱这的‘诗礼银杏’是招牌,用的是孔府里的银杏树果子做的,得尝尝。”
等菜上桌,所谓的“诗礼银杏”就是一盘炒白果,油乎乎的,还带着点焦糊味。孙总夹了一筷子,皱着眉:“这玩意儿跟我家后院的银杏果炒得没啥区别,还卖这么贵。”老板在旁边搭话:“这是孔府秘方,贵有贵的道理。”老周看了眼账单,突然“咦”了一声:“咱就点了三个菜,怎么算成五个了?”
老板拿起账单,指着其中两项:“这是茶水费和餐具费,都得收的。”赵科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:“你菜单上没写啊!这不是坑人吗?”老板脸上的笑瞬间没了:“城里饭馆都这么收,你们懂不懂规矩?”张工皱着眉:“孔子说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,你这样做生意,不怕坏了圣人门前的名声?”老板翻了个白眼:“圣人归圣人,生意归生意,不挣钱我喝西北风啊?”
吵了几句,最后还是老周劝住了赵科长:“算了算了,别影响心情,多花点钱买个教训。”付账时,老板还嘟囔着:“看你们也是外地来的,不懂行情……”走出饭馆,孙总叹了口气:“这叫啥事儿?在圣人老家被人宰,心里真不是滋味。”
往回走的时候,路过一条卖纪念品的巷子。有个老太太蹲在路边,面前摆着些刻着“孔子名言”的钥匙扣。我拿起一个,上面刻着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”,刚想问价,旁边突然窜出个小伙子,抢着说:“这是孔府秘制的,五十一个,要就赶紧买,过这村没这店。”老太太想说话,被他瞪了一眼,把话又咽了回去。
张工在旁边的摊位上看竹简,摊主热情地介绍:“这是论语竹简,纯手工的,一百块一套。”他拿起一套,翻了两页,发现里面的字错了好几个,“‘有教无类’写成‘有教无累’了,这也敢卖?”摊主满不在乎:“差不多就行,游客就图个新鲜,谁细看啊。”
赵科长越看越气:“这都啥啊!孔子讲‘诚信’,他们倒好,坑蒙拐骗全来。孔子讲‘礼’,他们连基本的规矩都没有。”老周指着巷口的标语——“传承儒家文化,共建文明曲阜”,摇了摇头:“光挂标语有啥用?得真学真做才行啊。”
路过一家卖“孔府家酒”的店,门口的促销员拦住我们:“买瓶酒吧,圣人喝过的酒,能带来好运!”孙总摆摆手:“不用了,我们赶时间。”促销员立刻变了脸:“不买别挡着门,穷酸样还来拜孔子?”
我看着这一幕幕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早上刚进孔庙时的庄重和崇敬,这会儿全变成了失望。那些刻在碑上的“仁义道德”,那些挂在嘴边的“礼义廉耻”,在利益面前,好像都成了做生意的幌子。
往汽车站走的时候,看见个穿校服的小姑娘,正在给一个问路的游客指路,说得清清楚楚,还画了张简易地图。游客要给她钱,她摆摆手:“老师教过我们,要学孔子爷爷,乐于助人。”我们站在旁边看着,心里稍微暖了点。赵科长感慨道:“还是孩子干净,没被这些歪门邪道污染。”
坐上回兖州的中巴,车厢里很安静。张工望着窗外,轻声说:“孔子要是看到现在这样,不知道会咋想。他老人家一辈子讲‘仁’,讲‘义’,结果他老家的人,倒把这些丢了。”孙总接话:“也不能一棍子打死,总有守规矩的人,就是被那些投机取巧的坏了名声。”
老周叹了口气:“其实哪儿都一样,有好有坏。只是在这儿,咱期望值太高了,觉得圣人的地方总得不一样,结果落差就更大。”我想起饭馆老板的嘴脸,想起摊主的敷衍,想起促销员的势利,心里堵得慌:“他们守着这么好的文化根脉,不珍惜,反倒拿来糊弄人,真是可惜了。”
回到兖州站,离火车发车还有半小时。我们坐在候车室里,谁都没怎么说话。赵科长掏出手机,把早上拍的孔庙照片删了大半:“不存了,看着闹心。”孙总拿出计算器,又开始算设备投资,好像想把刚才的不快都算进数字里。
火车再次启动时,窗外的太阳己经偏西。我望着远处的田野,想起孔庙里那棵千年古柏,它经历了那么多朝代,见过那么多人事,大概早就看透了这些荒唐。或许,真正的儒家精神,从来就不在那些商业化的景点里,不在那些变味的“孔府菜”里,而在心里——在愿意守诚信、讲礼仪、行仁义的人心里。
张工突然开口:“其实这次也算没白来。至少让咱明白,光嘴上说学圣人没用,得真做到才行。就像咱考察项目,不能光听厂家吹得好听,得自己看清楚,摸实在,这才是对‘诚信’最好的注解。”老周点点头:“说得对。回去之后,咱更得把吴教授的技术考察细了,把投资算准了,不能让人戳脊梁骨,说咱对不起这份差事。”
赵科长把呼噜打得轻了些,孙总的眉头也舒展了。我看着他们,心里的堵得慌慢慢散了。或许这次意外的停留,也不是坏事。它让我们明白,任何好东西,不管是文化还是技术,都得用心守护,认真对待,不然,再珍贵的根脉,也会被苟且和敷衍掏空。
火车继续朝着无锡的方向开,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。我翻开笔记本,在考察清单的最后,加了一行字:“做事先做人,如孔子言,言必信,行必果。”心里想着,不管别处怎么样,至少我们这趟考察,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,对得起手里的责任,像个真正的“君子”那样,把事情办扎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