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末的雨丝裹着潮气,钻进发改委办公室的窗缝。丫丫刚把农村电商项目的总结报告归档,张姐就踩着高跟鞋过来了,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便签:“李副科,王主任找你,说是有个急活儿。”
王主任的办公室弥漫着浓茶味,他指着桌上的文件袋:“丫头,市里刚批了个药厂改造项目,需要做份可行性研究报告,下周三就得报上去。科里其他人手头都有活儿,你看……”
丫丫的心猛地一跳。可行性研究报告她只在档案里见过,厚厚的一摞,涉及市场分析、技术评估、风险预测,全是硬骨头。她刚提拔副科长没多久,论资历论经验,都轮不到她来挑这担子。
“主任,”她攥着衣角,声音有点发紧,“我……我没做过这个,怕做不好。要不您找更有经验的同事……”
王主任啜了口茶,杯盖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:“我知道你没做过。但上次你写的农村电商报告,数据扎实,逻辑清楚,比有些老同志写得还好。这活儿看着难,其实跟你整理档案的思路相通,都是把零散的信息串起来,说清楚‘能不能干、怎么干’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丫丫脸上,没有催促,只有笃定:“我知道你能行。要是实在没底,厂里的技术副厂长是我老战友,姓周,你尽管去找他要资料,就说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丫丫看着王主任鬓角的白发,想起他总说“年轻人要敢啃硬骨头”。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,最终变成了:“主任,这活儿我接了。”
走出办公室时,雨还在下。她站在走廊窗前,看着楼下湿漉漉的柏油路,突然想起李建国教她钉鞋掌时说的:“看着难,其实就是把钉子钉在该钉的地方,稳准狠。”
药厂在城郊,红砖围墙爬满了爬山虎,大门上的“红星制药厂”五个字漆皮剥落。周副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,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袖口还沾着药粉。听说丫丫的来意,他立刻从铁皮柜里翻出一沓资料:“早就该改造了!你看这反应釜,还是八十年代的老设备,能耗高不说,有些新药根本生产不了。”
他带着丫丫在车间转,指着锈迹斑斑的管道叹气:“不是我们不想改,是怕改砸了。前两年试过局部更新,结果新设备和老生产线不兼容,白扔了几十万。”
丫丫拿着笔记本,恨不得把耳朵变成录音机。周副厂长说的“GMP标准”“洁净区等级”“物料平衡率”,她大多听不懂,只能在本子上画满问号,回去后对着专业书一点点啃。
“小李同志,我给你找了些基础数据,”周副厂长抱来个纸箱,里面是近三年的生产报表、设备清单、原材料采购记录,“还有几份别的药厂改造的案例,你参考着看。”
回到单位,丫丫把自己埋进数据堆里。白天正常处理科室工作,晚上就泡在办公室,台灯亮到后半夜。报表里的数字像跳动的蚂蚁,设备参数像天书,她就用最笨的办法:把每个指标抄在卡片上,按“生产能力”“能耗”“环保要求”分类,像整理档案那样排顺序。
有天晚上,她对着“废水处理成本测算”犯愁,算来算去总对不上账。趴在桌上打盹时,梦见自己在修一双破皮鞋,鞋底的洞像报表里的窟窿,怎么缝都缝不上。惊醒时,晨光己经爬上窗台。
她索性拿着报表去请教财务科的老张。老张戴着老花镜,指着其中一行数字笑:“你把含税价当成不含税价算了,这就像卖鞋没除成本,利润肯定虚高。”
一语点醒梦中人。丫丫红着脸道谢,心里却亮堂了:可研报告不是闭门造车,得敢张嘴问,就像修鞋遇到特殊面料,得找有经验的师傅讨教针法。
她再次去找周副厂长,带着标注密密麻麻的疑问清单。周副厂长看着她本子上“为什么这个车间的洁净度总是不达标”“更换离心机后能提高多少效率”的问题,眼睛亮了:“你这丫头,问到点子上了!这洁净度的问题,我们查了半年没找到根儿,后来才发现是通风管道漏风……”
他拉着丫丫在车间蹲了一下午,拆开通风口的滤网给她看:“你看这积的灰,再好的设备也白搭。改造方案里,这通风系统必须全换。”
回来的路上,丫丫坐在颠簸的公交车里,笔记本上的草图渐渐清晰:先更新核心设备,再改造配套的水电和环保系统,最后调整生产流程,分三步走,每一步都留足测试期。
周三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,丫丫的报告也渐渐有了雏形。她把报告分成五部分:现状分析、改造目标、技术方案、投资估算、风险评估,每一部分都用数据说话。写“市场预测”时,她跑了市统计局,调出近五年的药品销售数据,发现心脑血管类药物需求年增长15%,而药厂目前的主打产品还是十年前的老药方。
“周厂长,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转产新药?”她打电话请教。
周副厂长在那头沉默了半晌:“想过,但没底气。改设备就够花钱了,再搞研发……”
丫丫把市场数据发给她,又加了句:“报告里可以加个‘远期规划’,先把设备改好,具备生产新药的条件,等资金周转开了再上研发,这样既稳妥,又给未来留了空间。”
挂了电话,她在报告里加了张图表,左边是改造前的产品结构,右边是三年后的预期,鲜明的对比像两双鞋子,一双磨得露了底,一双崭新合脚。
交报告前一晚,丫丫把打印好的初稿读了三遍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凌晨两点,她突然想起王主任说的“要让不懂行的人也看明白”。她把那些“物料平衡率≥98%”的专业术语,改成了“每投入100公斤原料,能产出98公斤合格药品,浪费很少”;把“洁净区达到D级标准”,换成了“车间细菌数量控制在安全范围内,保证药品不变质”。
最后检查时,她发现投资估算表忘了加流动资金。冷汗瞬间冒了出来——就像钉鞋时忘了在鞋跟加垫片,走两步就会晃。她连夜联系周副厂长,算出维持改造期间正常生产需要的资金,补进了表中。
周三早上,丫丫把装订整齐的报告放在王主任桌上。报告封面是她自己设计的,左上角画了个简单的药厂剪影,旁边写着“红星制药厂技术改造可行性研究报告”,字体工整,像她纳鞋垫时的针脚。
王主任看报告时,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鸣。丫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,手心全是汗,像小时候等着老师判卷子。
“不错,”王主任翻到现状分析部分,点了点头,“问题找得准,数据也扎实,没有回避以前改造失败的教训。”
翻到技术方案时,他停了很久,突然问:“为什么要分三步走?一步到位不是更快?”
“周厂长说,他们试过一步到位,新旧设备不兼容,反而耽误生产,”丫丫解释,“就像给旧鞋换底,得先把旧胶刮干净,晾透了再上新胶,不然粘不牢。”
王主任笑了:“这个比喻好。搞项目就像修鞋,得按规律来,急不得。”
看到远期规划时,他的眉头舒展开:“你还考虑到了转产新药,有前瞻性。光改设备不行,得让厂子有活干,有饭吃。”
最后一页是风险评估,丫丫列了五条可能出现的问题,每条后面都跟着应对办法。王主任指着其中“资金链断裂”一条问:“你建议找银行申请技改贷款,还算了利率,考虑得挺细。”
“我爸开修鞋摊时,想换个新铁砧,也是跟邻居借的钱,算着利息慢慢还,”丫丫说,“厂子借钱搞改造,也得算清楚能不能还上。”
王主任合上报告,看着丫丫熬红的眼睛:“丫头,这报告写得规范,有数据支撑,有实践依据,还带着点人情味——知道替厂子着想,替工人着想。我刚才给周厂长打电话,他说你去了三趟车间,连管道首径都量了,这种踏实劲儿,比报告本身更可贵。”
他拿起笔,在报告扉页写下“同意上报”,又补充了句:“以后咱们委里的可研报告,你多牵头。”
丫丫走出办公室,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亮斑。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,封面己经被磨得起了毛,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、数据,还有周副厂长说的“车间温度必须控制在25℃,不然药粉会受潮”。
这些琐碎的细节,像一颗颗钉子,最终钉成了一份合格的报告。
药厂改造项目很快批了下来。开工那天,丫丫跟着王主任去参加奠基仪式,周副厂长拉着她的手,眼里闪着光:“小李同志,你的报告帮我们争取到了专项补贴,省了不少钱!你看那边,新的反应釜己经运来了,德国进口的!”
工地上,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,工人们喊着号子搬运钢材。丫丫看着那片曾经破败的厂房,想起自己在车间里看到的老设备,突然明白可研报告的意义——它不仅是纸上的文字,更是让梦想落地的图纸,让旧事物焕发新生的钥匙。
回到单位,张姐笑着打趣:“李副科现在成了咱们委的‘笔杆子’了,王主任走到哪儿都夸你。”
丫丫红了脸:“都是主任指导得好,还有周厂长提供的资料全。”
“别谦虚了,”小林端着茶杯经过,难得没带刺,“上次那个农业园区的报告,你连当地土壤成分都跑去化验所查了,换了我可做不到。”
丫丫想起李建国总说“干活要对得起良心”。她写报告时,总想着那些在药厂车间里忙碌的工人,想着他们盼着设备更新的眼神,就像父亲修鞋时,总想着穿鞋人走在路上稳不稳。
有天回家,李建国正在给一双旧皮鞋换底,见丫丫回来,举着鞋问:“你看这针脚,还行不?”
“爸,你这手艺,能评特级技师了。”丫丫笑着说。
“那你那报告,能评几级?”李建国打趣道。
“不知道,”丫丫帮他递过锥子,“但周厂长说,改造完成后,厂里能多生产好几种新药,工人工资能涨不少。”
李建国点点头,把最后一颗钉子敲牢:“能让人家日子过好,就是最好的报告。”
晚饭后,丫丫坐在书桌前,准备开始写新的报告——一个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可行性研究。她翻开笔记本,第一页写着王主任的话:“可研报告的‘可’,是‘可以’,更是‘值得’。”
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,像一层薄霜。丫丫想起药厂工地上那台崭新的反应釜,想起父亲手里那把磨得发亮的锥子,突然觉得,不管是修鞋还是写报告,本质上都是一样的——用心琢磨,踏实做事,让该变好的,都能慢慢变好。
她拿起笔,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:“老旧小区改造,不仅是换水管、铺路面,更是要让住在里面的人,觉得日子有奔头……”
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父亲钉鞋时,锤子敲在钉子上的声音,沉稳,有力,充满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