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雨淅淅沥沥,敲打着巷口的梧桐叶,也敲在李建军儿子李小军的心上。他捏着那张被退回的入伍申请书,指腹反复着“政审不合格”几个字,纸页边缘被泪水浸得发皱。
“咋回事?”李建国蹲在他旁边,递过去块毛巾。小军他娘走得早,这孩子打小跟着李建国两口子过,比亲儿子还亲。
“说……说我爸以前跟张老板干过,档案里有污点。”小军的声音哽咽着,肩膀一抽一抽的,“可我爸是被坑的啊!他到死都后悔……”
李建国看着孩子通红的眼睛,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。王建军那点事,街坊邻里谁不知道?为了给儿子攒学费,被张老板哄骗着干了几天仓库看守,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,怎么就成了“污点”?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厂里评先进,明明他技术最好,却因为他爹以前在镇上开过小铺子——那在当时算“资本主义尾巴”,愣是把名额给了别人。那时候他不懂,只觉得委屈,现在看着小军,才明白那委屈里藏着多大的无奈。
“军军,别灰心,”赵秀兰端来碗热汤面,“咱再想想别的办法。”
小军没接碗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他打小就想当兵,墙上贴满了迷彩海报,每天天不亮就去操场跑步,俯卧撑能做一百个。可现在,一道无形的墙横在面前,任凭他怎么用力,都撞不破。
巷子里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了。有人说“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会打洞”,有人叹着气说“谁让他摊上那么个爹”。小军出门时,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,头埋得越来越低。
李建国去找了社区主任。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听完他的话,皱着眉说:“李叔,不是我不给办,政审这东西,卡得严,祖上三代都得查,一点瑕疵都不能有。”
“可他爹是受害者啊!”李建国急了,“那时候他也是没办法……”
“规定就是规定。”主任叹了口气,“前阵子有个姑娘,学习成绩特别好,就因为她爷爷在文革时被划过‘右派’,大学保送名额都给了别人。”
李建国愣在原地。他想起晓梅,想起晓梅说村里的小学缺老师,突然问:“农村的学校,政审会不会松点?”
主任眼睛亮了亮:“好像有个‘特岗教师’计划,面向农村,政审没那么严,要不……让孩子试试?”
小军最终还是没去成农村。不是因为政审,是因为他在体检时查出了问题——长期的抑郁和焦虑,让他的肝功能出现了异常。医生说:“这孩子心里压着太多事,再这样下去,身体会垮的。”
李建国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小军,心里像刀割一样。这孩子以前多阳光啊,在巷子里打篮球,笑声能传到街对面,现在却像棵被霜打了的草,蔫头耷脑的。
“叔,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没啥指望了?”小军望着天花板,声音轻飘飘的。
“胡说啥!”李建国坐在床边,给他削苹果,“你才二十岁,啥都来得及。你爹要是在,肯定不希望你这样。”
提到爹,小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:“我就想干点正经事,证明我不是坏人的儿子……”
李建国的心揪紧了。他想起自己刚下岗那会儿,也觉得天塌了,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。可后来呢?他摆修鞋摊,赵秀兰开超市,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?
“军军,你记住,”李建国把苹果递给他,“别人怎么看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站首了。我年轻时,因为我爹开铺子,评先进没评上,可我没放弃,照样把螺丝拧得比谁都好。”
小军没说话,只是啃着苹果,眼泪往嘴里掉,涩涩的。
巷子里还有个姑娘,叫倩倩,跟小军同岁,学习成绩拔尖,考上了重点大学,却因为政审没通过,通知书成了废纸。她爷爷是地主,土改时被斗过,这事居然还影响到了第三代。
倩倩把自己关在家里,三天没出门。她妈找到赵秀兰,哭得死去活来:“我闺女招谁惹谁了?她爷爷的事,跟她有啥关系?凭啥不让她上学?”
赵秀兰陪着掉眼泪,却想不出安慰的话。这种事,讲道理讲不通,论法律又没依据,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牢牢地套在那些“成分不好”的人身上。
有天晚上,李建国起夜,看见倩倩在巷口的路灯下烧书,火苗舔着书页,映得她脸上全是泪。“烧了干净,”她喃喃自语,“读再多书有啥用?还不是因为爷爷是地主,一辈子抬不起头……”
李建国走过去,没说话,只是帮她把火扑灭,捡起没烧完的书,拍掉上面的灰。“书是好东西,”他说,“别跟自己较劲。”
倩倩看着他,突然哭出声:“李叔,我不甘心……”
“不甘心就对了,”李建国把书递给她,“那就换条路走。晓梅在村里教书,说那边缺老师,你要是愿意去,我帮你问问。”
倩倩最终去了晓梅所在的村子。村里的小学条件简陋,教室是土坯房,冬天漏风,夏天闷热,但孩子们的眼睛很亮,像星星。
“李叔,我想通了,”倩倩在信里说,“能不能上大学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能做什么。在这里教孩子们读书,我觉得踏实。”
她还说,村里的人不看她的家庭成分,只看她课教得好不好。有次她发烧,孩子们提着鸡蛋来看她,说“老师,你快点好起来,我们还想听你讲故事”。
小军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,跟着李建国学修鞋。他手巧,学得快,没多久就能独当一面。有天,一个顾客来取鞋,看着他缝的针脚,赞不绝口:“这手艺,比老李还好!”
小军红着脸,不好意思地笑了,眼里有了点光。
李建国看着他,心里踏实了些。他知道,政审这道坎,像根刺,扎在很多人心里,但生活的路不止一条,就像修鞋,这只鞋不能穿了,换只鞋照样能走路。
可他还是没放弃。他托以前的工友,找到了王建军当年的判决书,上面明明白白写着“王建军系被胁迫,无主观犯罪意图”。他又找了律师,咨询能不能申请撤销王建军的“污点记录”。
律师看着他拿来的材料,叹了口气:“李叔,这事难啊。档案一旦记录,很难更改,而且……就算改了,政审的标准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。”
“难也得试试,”李建国说,“不为别的,就为了让小军知道,他爹不是坏人,他也不是‘坏人的儿子’。”
他一趟趟跑档案馆、跑公安局,磨破了嘴皮,晒黑了皮肤,鞋跟都磨平了。有次在公安局门口,他遇见了倩倩的妈,她也是来为女儿申诉的。
“老李,你说咱们能成吗?”倩倩妈红着眼问。
“能,”李建国看着她,眼神很坚定,“咱没做亏心事,怕啥?总有讲道理的地方。”
他们的事引起了媒体的注意。有个记者来采访,写了篇报道,标题是《不该遗传的“污点”》,登在了报纸上。报道里说,像小军和倩倩这样的情况,在全国还有很多,他们因为祖辈或父辈的“问题”,被挡在梦想之外,这不仅不公平,也违背了“一人做事一人当”的原则。
报道引起了很大的反响。很多人在网上留言,说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,希望能改革政审制度,不要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。
公安局长看到了报道,把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叫到办公室:“政审的目的是为了选拔合格的人才,不是为了搞株连!对于那些确实无辜的人,我们要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,不能让他们寒了心!”
第二年春天,政策有了松动。政审标准做了调整,对于祖辈或父辈的“问题”,不再一刀切,而是根据具体情况进行甄别,对于那些确实属于被胁迫、被牵连的,不再计入影响范围。
消息传到巷子里那天,李建国正在给小军修鞋。小军从外面跑进来,手里捏着张纸,跑得气喘吁吁:“叔!你看!社区通知我,重新政审了,这次……这次合格了!”
李建国接过纸,手在抖。纸上写着“经核查,王建军同志系被胁迫参与违法活动,无主观恶意,其子女李小军政审合格”。
“合格了……合格了……”李建国念着这三个字,眼泪掉了下来,砸在纸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小军抱着他,哭得像个孩子:“我爸不是坏人……我爸不是坏人……”
倩倩也收到了好消息。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重新激活,学校还发来了道歉信,说“以前的政策存在不合理之处,欢迎你入学”。
但倩倩最终还是没去上大学。她给李建国写信说:“我想留在村里,这里的孩子需要我。等他们长大了,我再告诉他们,曾经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,为了公平和正义,努力过。”
小军最终还是没去当兵。他说,他想把修鞋摊扩大,再开个修鞋培训班,教那些和他一样“成分不好”的年轻人一门手艺。“我想让他们知道,就算没当上兵,没考上大学,照样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,照样能活得堂堂正正。”
李建国的修鞋摊前,多了块新牌子,上面写着“免费教修鞋,只要你想学”。来学手艺的人越来越多,有下岗职工,有刚毕业没找到工作的学生,还有像小军一样,因为各种原因受过挫折的人。
赵秀兰的小超市里,多了个“读书角”,倩倩寄来的书摆满了书架,有法律的,有励志的,还有很多故事书,供来学手艺的人看。
有天,那个戴眼镜的社区主任路过,看着热闹的修鞋摊,笑着说:“老李,你这成了咱社区的‘再就业基地’了。”
李建国笑了:“啥基地不基地的,就是想让大家知道,天无绝人之路。就算以前有啥坎儿,迈过去了,照样能往前走。”
夕阳照在修鞋摊前,金黄金黄的。小军正在给一个姑娘修鞋,针脚又匀又密,像李建国当年教他的那样。姑娘笑着说:“你的手艺真好,比我在城里修的还好。”
小军红着脸,不好意思地笑了,眼里的光,像巷口的路灯,亮堂堂的。
李建国看着他,又看了看远处的高楼,心里踏实得很。他知道,生活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,就像鞋子总会磨损,但只要肯用心去修,总能修好。而那些曾经的“污点”和“成分”,就像鞋上的旧疤,虽然留下了痕迹,却挡不住往前走的路。
风从巷口吹过,带着点花香味。李建国拿起一只旧布鞋,开始缝补,针脚穿过布面,发出轻微的声响,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,歌谣里有不屈,有希望,还有对生活的热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