音像店里的碟

2025-08-20 3899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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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、开春的风还带着凉意,巷口的音像店却早早支起了摊子。褪色的海报上,穿着暴露的男女摆出暧昧姿势,被风吹得哗哗作响。老板是个瘸腿的男人,以前在二厂烧锅炉,下岗后不知从哪弄来这些碟片,用块破布盖着,见了熟人才掀开一角。

“老李,来张新的?”瘸子看见李建国路过,挤眉弄眼地掀开布,露出底下花花绿绿的封面,“刚到的,‘进口大片’,比上次的带劲。”

李建国皱着眉往旁边躲:“拿开,别污了孩子的眼。”

不远处,丫丫正和几个孩子跳皮筋,离音像摊不过几步远。瘸子撇撇嘴,把布重新盖好,却故意把声音抬高:“这年头,谁还没点需求?总比憋着强。”

这话像根刺,扎得李建国心里发疼。他想起前几天,赵秀兰在超市整理货架,听见两个妇女议论,说隔壁楼的小子才上五年级,就学着碟片里的样子脱女同学的裤子,被老师抓到,家长还满不在乎:“小孩子瞎胡闹,长大了就懂了。”

那时候他只当是个别现象,首到有天修鞋时,听见几个半大的小子躲在角落里嘀咕。

“昨晚我爸看的那碟,你看了没?那女的……”小子们的污言秽语混着笑声,像馊了的饭,让人作呕。

李建国放下鞋楦,喝了一声:“滚回家去!嘴里说的什么浑话!”

小子们一哄而散,跑的时候还回头做鬼脸:“老古董,懂个屁!”

他捏着锤子的手在抖。车间里的油污再难洗,也能用水冲干净;可这些看不见的脏东西,钻进孩子心里,该怎么洗?

赵秀兰也发现了不对劲。丫丫写作业时,总对着课本发呆,问她怎么了,她就红着脸摇头。有天晚上,丫丫说要去同学家问作业,赵秀兰不放心,悄悄跟过去,却看见那同学家的客厅里,几个孩子围着影碟机,屏幕上正播放着不堪入目的画面。

同学的爸爸躺在沙发上抽烟,对此视而不见,嘴里还嘟囔:“看这个咋了?提前懂点事,省得以后被人骗。”

赵秀兰冲进去把丫丫拽出来,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给我离这种人远点!”

回家的路上,丫丫怯生生地问:“妈,那些人在干啥?为啥要脱衣服?”

赵秀兰的喉咙像被堵住,半天说不出话。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,那些画面背后藏着的肮脏,更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污秽从孩子眼里剜出去。

十七、音像店的生意越来越火。不光是成年人,连穿校服的学生都敢明目张胆地来买。瘸子把碟片藏在正经影碟的后面,学生递过钱,他就飞快地塞一张进去,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。

有天放学,丫丫被同班男生堵在巷子里。那男生学着碟片里的样子,伸手要摸她的脸:“我爸说,女的都喜欢这个。”

丫丫吓得尖叫,拼命推开他跑回家,扑在赵秀兰怀里哭。李建国听见动静冲出来,得知原委,抄起修鞋的锤子就往外冲,被赵秀兰死死拉住:“你去干啥?打坏了人要坐牢的!”

“我不打死他,也得让他爹妈知道!”李建国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,“这么小的孩子,学这些龌龊事,以后还得了!”

他终究没去成。那男生的爹是附近出了名的混混,以前因为打架斗殴蹲过监狱,谁敢惹?李建国只能蹲在修鞋摊前,看着音像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,心里像压着块石头。

晓梅从老家寄来的信里说,村里的小学翻新了,她教三年级,孩子们很听话。“就是有时候会想巷子里的事,”信里写道,“不知道丫丫长高了没,您的修鞋摊还好吗?”

李建国拿着信,突然想起晓梅当初摆摊时,总有人拿她和莉莉比。那时候他觉得,笑贫不笑娼己经够糟了,可现在才明白,比这更糟的是,连孩子都被拖进了这滩浑水。

他开始留意音像店的动静。瘸子不光卖黄碟,还偷偷租碟,一块钱一天,生意好得很。有次他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来租碟,脸熟——是街道办的干事,平时总教育大家要“讲文明”。

李建国把这事告诉了王建军的媳妇。王建军的儿子刚上初中,最近总躲在屋里不出来,她正犯愁。“怪不得呢,”她一拍大腿,“我说他咋总锁门,原来是看这个!”

两人合计着,得把这事反映上去。可去派出所报案,警察说“没抓到现行不好办”;找街道办,人家说“会调查”,然后就没了下文。

“他们是不是收了瘸子的好处?”王建军媳妇气得骂街,“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毒害孩子,良心都被狗吃了?”

李建国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修鞋摊往音像店挪了挪。孩子们路过时,他就故意敲锤子,或者喊丫丫过来背课文,想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。可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像磁石,总把孩子们的眼神吸过去。

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每天放学都要盯着海报看半天,有次还问李建国:“爷爷,那上面的阿姨不冷吗?”

李建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他想起丫丫小时候,指着天上的星星问“那是仙女的眼睛吗”,那时候的眼睛多干净啊,像山泉水。

十八、出事的是那个堵丫丫的男生。他学着碟片里的情节,把一个低年级女生骗到废弃仓库,幸好被路过的老师发现,才没酿成大祸。男生的爹被叫到学校,不仅不道歉,还指着老师骂:“小题大做!小孩子家家懂个屁!”

这事在巷子里炸开了锅。有孩子的家长们终于坐不住了,聚在音像店门口讨说法。

“把这些脏东西收起来!”一个妈妈抱着孩子,眼圈通红,“再卖,我们就砸了你的店!”

瘸子缩在店里不敢出来,隔着玻璃喊:“我卖我的,关你们屁事!有本事去告啊!”

“告就告!”李建国站出来,声音不大,却带着股劲,“我们现在就去公安局,就不信没人管!”

三十多个家长跟着李建国往公安局走,有抱孩子的,有拄拐杖的,队伍浩浩荡荡,引得路人纷纷侧目。到了公安局门口,他们举着从孩子书包里搜出的黄碟,大声喊着“还孩子干净的环境”。

新上任的公安局长正好开车回来,看见这一幕,皱起了眉头。他让副局长把家长代表请进办公室,李建国把一沓照片放在桌上——有孩子们围着影碟机的,有音像店海报的,还有那张被孩子揉皱的碟片封面。

“局长,不是我们小题大做,”李建国的声音发颤,“您看看这些,孩子们天天看这些,以后怎么做人?我们下岗职工是难,可再难,也不能让下一代毁了啊!”

局长沉默了很久,拿起一张照片——照片上,丫丫和几个孩子正盯着音像店的海报,眼神里充满了好奇,像在看什么新奇的玩具。他猛地一拍桌子:“查!给我彻底查!不光查卖碟的,还要查进货渠道,查那些纵容不管的!”

这次的行动比上次严打更彻底。警察不仅查封了巷口的音像店,还顺藤摸瓜,端掉了一个隐藏在郊区的地下碟片加工厂。从仓库里搜出的黄碟堆得像小山,有些甚至标注着“儿童不宜”,却被偷偷卖给学生。

瘸子被抓的时候,还在辩解:“我就是想挣点钱……谁知道会害了孩子……”

“钱是挣了,良心呢?”警察冷笑一声,给他戴上了手铐。

那些买过黄碟的家长,也被学校请去谈话。有个父亲红着眼圈说:“我以为让孩子看看没啥,没想到……是我对不起孩子啊。”

街道办那个穿中山装的干事,因为收受瘸子的好处,被撤销了职务。公告贴在巷口的宣传栏上,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,有人说“活该”,有人叹着气说“早该管了”。

十九、音像店的摊子被拆了,墙上的海报被撕得干干净净,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。李建国的修鞋摊挪回了原来的位置,旁边摆着赵秀兰弄来的书架,上面放着些童话书和科普读物,供路过的孩子翻看。

丫丫不再对着课本发呆了,放学就去书架上找书看,有时候还会念给李建国听。“爸爸,你看,星星不是仙女的眼睛,是星球!”她指着科普书上的图片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王建军的儿子把所有零花钱都用来买了新书,他爹——那个曾经蹲过监狱的混混,居然蹲在修鞋摊旁边,听李建国讲以前在厂里的事,说:“老李,你说得对,咱这辈子就这样了,不能让孩子跟咱一样。”

巷子里的家长们自发组织起来,轮流在放学路上巡逻,看见有卖不健康读物的,就立刻举报。学校也开了班会,老师给孩子们讲什么是健康的内容,什么是该抵制的垃圾。

有天,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路过修鞋摊,指着书架上的《安徒生童话》问:“爷爷,这个好看吗?”

“好看,”李建国递给她一本,“这里面有公主,有王子,还有会说话的小动物。”

小姑娘拿着书,坐在小马扎上看得入了迷,阳光照在她脸上,像镀了层金边。李建国看着她,又看了看正在给孩子讲题的赵秀兰,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
他想起刚下岗那会儿,觉得天塌了,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。可现在他明白,日子再难,只要守住心里的光,就不算输。这光,是修鞋时的认真,是对家人的责任,更是对下一代的期盼。

晓梅又寄信来了,信里夹着张照片——照片上,她站在村里小学的门口,身边围着一群笑哈哈的孩子,身后的红旗在风里飘扬。“李叔,赵姨,”信里写道,“村里的孩子很喜欢看书,我把你们寄来的童话书都分给他们了。他们说,长大了要去城里看你们,看那个有修鞋摊和书架的巷子。”

李建国把照片贴在修鞋箱的内侧,每次打开箱子拿工具,都能看见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,落在照片上,落在摊前看书的孩子身上,落在他磨得发亮的锥子上。

他拿起一只旧布鞋,开始缝补。针脚穿过布面,发出轻微的声响,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。歌谣里没有霓虹闪烁,没有肮脏交易,只有踏实的日子,和孩子们干净的眼睛。

巷口的风依旧吹着,带着点春天的暖意。远处的高楼还在盖,城市还在变,但有些东西,像李建国手里的针线,牢牢地缝在这片土地上,缝在人们心里,再也不会被吹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