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、严打的风头刚过,巷子里的麻将声又响了起来。赵秀兰去倒垃圾,听见牌桌上的王大妈正唾沫横飞地说:“听说没?前楼的莉莉,才二十出头,跟着个老板,半年就买了套房!”
“真的假的?”旁边的李婶摸着牌,眼睛发亮,“那丫头以前跟她妈捡破烂的,我还说这孩子没出息……”
“没出息?”王大妈嗤笑一声,甩出个“杠后花”,“现在人家开着宝马,你家小子在厂里拧螺丝,一个月三千块,够人家买个包不?”
赵秀兰捏着垃圾袋的手紧了紧。垃圾袋里有晓梅昨天换下来的旧衣服,洗得发白,却叠得整整齐齐。她想起早上出门时,晓梅正蹲在摊前缝鞋垫,阳光照在她手上,针脚细密得像模像样。
“可不是嘛,”李婶叹了口气,“我那侄女,名牌大学毕业,在写字楼当白领,天天加班,挣的钱还不够交房租。哪像莉莉,打扮得光鲜亮丽,陪人吃几顿饭就够普通人干半年的。”
牌桌上的人都笑起来,笑声里带着点羡慕,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。赵秀兰没再听,加快脚步往家走,心里堵得慌。她想起年轻时,街坊邻里比的是谁家男人老实肯干,谁家孩子学习好;现在倒好,比的是谁家女人傍上了大款,谁家门口停着豪车。
李建国的修鞋摊前,也来了个“不速之客”。是莉莉的妈,以前总跟赵秀兰一起捡菜叶的,现在烫着卷发,手上戴着金镯子,往小马扎上一坐,晃着腿说:“老李,给我修双鞋。”
鞋是名牌高跟鞋,鞋跟掉了,鞋面却簇新。李建国拿起鞋,皱了皱眉:“这鞋得用专用胶,我这儿没有。”
“没事,你随便粘粘,”莉莉妈满不在乎地掏出烟,自己点上一根,“这鞋我闺女穿了没两次,坏了就扔,不差钱。”
她吐着烟圈,眼神扫过旁边晓梅的小摊,撇撇嘴:“晓梅那丫头,我跟她说过多少次,让她跟我家莉莉学学,她偏不听。守着这破摊子,能挣出啥来?”
晓梅正在给一双布鞋纳底,听见这话,手顿了顿,没抬头。李建国把鞋往桌上一放,拿起锤子继续敲鞋钉:“各人有各人的活法,挣钱多少,干净就好。”
“干净?”莉莉妈笑了,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,“钱才是干净的!你修一辈子鞋,能给你家丫丫在城里买套房不?我家莉莉,下个月就带我去海南过冬了!”
说完,她踩着没修好的高跟鞋,咯噔咯噔地走了,留下一地烟味。晓梅捏着针的手在抖,针扎在手指上,渗出血珠,她也没察觉。
李建国看着她发白的脸,递过块创可贴:“别往心里去。她那是不知道,夜里睡不安稳,有再多钱也没用。”
晓梅点点头,把血珠在布上蹭掉,继续纳底。线穿过布面,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在跟自己较劲。她想起昨天给家里打电话,弟弟说村里的小学翻新了,问她能不能回去当老师。“姐,你以前学习那么好,教我们肯定行。”
那时候她没回答,现在却突然觉得,那或许是条不错的路。
十西、莉莉的事很快就传开了。那老板的原配找上门,在莉莉新买的房子里闹了三天三夜,把值钱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。莉莉被打得鼻青脸肿,最后被老板像扔垃圾一样赶出了家门,连银行卡都被冻结了。
她回了巷子,穿着以前的旧衣服,头发乱糟糟的,见人就躲。王大妈她们牌桌上的话风也变了:“我就说嘛,那钱来得不干净,迟早要还回去。”
“还是晓梅好,”李婶缝着袜子,慢悠悠地说,“踏实肯干,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净。前几天我看见她给老家寄钱,汇款单上写着‘手术费’,想必是家里人病好了。”
晓梅的妈确实好了很多。晓梅寄回去的钱不仅够手术费,还剩了些,她爸用剩下的钱买了头猪,说等过年杀了,给晓梅留着肉。“你在外面别太省,”爸在电话里嘟囔,“家里啥都有。”
晓梅听着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她把电话挂了,抬头看见莉莉站在巷口,正望着她的小摊发呆。
“要缝鞋垫吗?”晓梅拿起一双绣着兰花的,“新做的,舒服。”
莉莉愣了愣,走过来,拿起鞋垫摸了摸:“多少钱?”
“五块。”
莉莉掏出钱包,里面只有几张零钱。她付了钱,拿着鞋垫,没走,低声说:“我以前……对不起。”
晓梅笑了笑: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我想回老家了,”莉莉看着远处的高楼,声音很轻,“在这儿待着,像个笑话。”
“回去挺好的,”晓梅收拾着针线,“家里有地,有亲人,比啥都强。”
莉莉走的时候,晓梅给她塞了双新鞋垫。“路上穿,舒服。”莉莉接过鞋垫,眼圈红了,转身快步走了,没回头。
看着她的背影,晓梅想起刚到城里时的自己,像只无头苍蝇,被霓虹晃花了眼,差点掉进泥潭里。幸好,总有人拉她一把——李建国的话,赵秀兰的豆浆,丫丫的笑声,还有那些踏实的针脚,都成了她的救命绳。
严打的余波还在,街头的巡警多了,巷子里的治安好了,连晚上的路灯都亮得更久了。但有些东西,却不是靠严打能改变的。
王大妈的儿子在厂里当了小组长,她天天在牌桌上炫耀:“我家小子说了,下个月涨工资,能拿到西千呢!”
“西千算啥,”李婶的女儿考上了公务员,她更得意,“我家闺女,铁饭碗,福利好,将来找个对象也是体面人。”
大家还是在比,只是比的内容悄悄变了。不再是谁家女人傍上了大款,而是谁家男人踏实肯干,谁家孩子有出息。就像李建国,虽然还是修鞋,但街坊邻里谁有个大事小情,都愿意找他帮忙——他修的不是鞋,是人心。
十五、冬天来得很快,第一场雪落下时,晓梅的小摊上多了些棉拖鞋。是她自己做的,鞋面用的是旧棉袄拆下来的布料,鞋底纳得厚厚的,暖和。
丫丫穿着一双,在雪地里蹦蹦跳跳:“晓梅姐,你的鞋好暖和!比我妈买的还舒服!”
赵秀兰笑着说:“这丫头,手巧,以后肯定能找个好婆家。”
晓梅脸红了,低下头继续纳鞋底。李建国正在给一双棉鞋换底,看着晓梅认真的样子,突然说:“晓梅,我托人问了,咱这儿的社区服务中心招志愿者,教老年人用智能手机,你要不要去试试?”
晓梅眼睛亮了亮:“我能行吗?”
“咋不行?”李建国把修好的鞋递给顾客,“你识字,又有耐心,比我们这些老头子强多了。”
晓梅真的去了。刚开始很紧张,教大爷大妈们用微信,手指都在抖。但慢慢地,她越来越熟练,大爷大妈们都喜欢她,说她“比自家闺女还有耐心”。
有个退休的老教师,见她聪明,还教她学电脑:“晓梅啊,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,以后找工作也方便。”
晓梅学得很认真,白天摆摊,晚上就去老教师家学电脑,笔记记得密密麻麻。她甚至开始写日记,把每天的事情记下来,字里行间,都是对未来的期盼。
春节前,晓梅收到了家里的包裹。是她爸寄来的,里面有腊肉、香肠,还有一双她妈纳的布鞋,针脚歪歪扭扭,却特别厚实。
“爸说,让你过年回家,”包裹里的信上,弟弟歪歪扭扭地写着,“村里的小学缺老师,校长说,你要是愿意回来,就给你留着位置。”
晓梅拿着布鞋,眼泪掉在鞋面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她想起李建国说的“修鞋”,想起自己缝的鞋垫,想起那些在霓虹下挣扎过的日夜。
她给家里回了信,说:“我回去。”
离开的那天,天很蓝。李建国和赵秀兰来送她,丫丫抱着她的腿,哭着说:“晓梅姐,你还回来吗?”
“回来,”晓梅摸摸她的头,“等我把村里的小学教好了,就回来看看你们。”
李建国给她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他攒的钱:“路上用,别委屈自己。”
晓梅没接,把自己做的几双棉拖鞋递给他们:“这个留给你们,冬天穿暖和。”
车开的时候,晓梅从窗户里往外看,看见李建国还站在路口,赵秀兰牵着丫丫的手,朝她挥手。修鞋摊和针线摊并排摆在那里,在阳光下,像两个踏实的句号。
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成了田野,绿油油的麦苗在风里摇晃。晓梅想起城里的霓虹,想起那些笑贫不笑娼的议论,突然觉得,那些都像过眼云烟。
真正能扎根的,从来都不是靠旁门左道得来的光鲜,而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踏实。就像她手里的布鞋,虽然朴素,却能走很远的路。
她拿出日记本,翻开新的一页,写下:“今天,我回家了。”
字迹不算好看,却很有力,像她纳鞋垫时,扎进布里的每一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