锈铁背后的霓虹

2025-08-20 5110字 5阅读
左右滑动可翻页

一、车间里的机油味还没散尽,李建国的指甲缝里却己经开始泛白。他捏着那张印着“解除劳动合同证明书”的纸片,纸边被汗浸得发卷,像片在水里泡过的枯叶。

“建国,走了。”王建军拍他肩膀时,手掌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铁屑,“别瞅了,瞅出花来,机器也转不起来了。”

李建国抬头,看见车间天棚的玻璃碎了好几块,阳光斜斜地插进来,照得空中的灰尘像无数游动的银虫。三个月前,这些银虫还在轰鸣声里跳舞,现在只剩满地锈迹斑斑的零件,像被遗弃的尸骨。

“三十年啊。”李建国的声音像生了锈的合页,“从学徒到老师傅,我闭着眼都能摸对每个螺丝的位置。”

王建军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唾沫星子砸在“安全生产”的标语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“说这些顶屁用?厂长早卷着钱跑了,剩下咱这些人,就是厂里最后一堆该处理的废料。”

走出工厂大门时,李建国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作证,摸到的却是那张轻飘飘的解除合同。门岗老张头红着眼圈,把他们的出入证收进铁盒,咔嗒一声锁上,像是把一段日子彻底锁死了。

街上的风带着秋意,吹得李建国脖子发凉。他看见从前总在厂门口卖冰棍的刘婶,现在推着三轮车卖烤红薯,车斗里的炭火明明灭灭,映得她脸上沟壑纵横。

“建国,领了多少补偿金?”刘婶掀开盖红薯的棉被,白气冒出来,带着点甜香。

“两万三。”李建国声音低下去,“够给丫丫交半年学费,再买袋面。”

刘婶叹了口气,塞给他个烤红薯:“拿着,热乎。这年头,活人不能让尿憋死。”

红薯烫得手疼,李建国却攥得很紧。热气透过纸壳渗进掌心,像点微弱的火苗,却暖不透心里的冰凉。他想起早上出门时,妻子赵秀兰往他饭盒里塞了俩鸡蛋,说“厂里要是发东西,多拿点回来”。现在他空着两只手,连自己都成了该被处理的东西。

二、家里的空气比车间还冷。赵秀兰把存折上的数字数了三遍,手指头在“23000”上磨出红印。

“隔壁老周家,男人去南方打工了,听说一个月能挣两千。”赵秀兰的声音干巴巴的,像晒硬的咸菜,“要不,你也去试试?”

李建国蹲在地上擦皮鞋,鞋油蹭在手上,黑得像洗不掉的墨迹。“我除了拧螺丝还会啥?去南方给人看大门都嫌我老。”

“那总不能坐吃山空!”赵秀兰把存折拍在桌上,“丫丫明年要升初中,择校费就得五千。你那点补偿金,够塞牙缝吗?”

女儿丫丫背着书包进门时,正撞见父母脸上的愁云。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,掏出张奖状:“爸,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一!”

李建国立刻堆起笑,接过奖状看了又看,指腹着“三好学生”西个字。“咱丫丫就是争气!晚上爸给你做红烧肉。”

厨房里传来切菜声,赵秀兰的肩膀一抽一抽的。李建国进去时,看见她正对着案板掉眼泪,菜刀剁在土豆上,砰砰响,像在发泄什么。

“哭啥?”李建国从后面搂住她,手掌触到她后背的骨头,硌得慌。

“我不怕穷。”赵秀兰哽咽着,“我怕你垮了。你从前多精神啊,厂里开会总被表扬,现在……”

现在他成了蹲在劳务市场的人。李建国没说出口,只是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,闻着她头发上廉价洗发水的香味。这香味陪了他二十年,从青丝到白发,像厂里那台老机床,看着旧,却扎实。

第二天,李建国揣着身份证去了劳务市场。黑压压的人挤在路边,像等着被挑选的牲口。有人举着“水电维修”的纸牌,有人喊着“搬运零活”,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自己该吆喝什么。

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踢了踢他的鞋:“会开车不?给我当司机,管吃住,一个月一千五。”

李建国眼睛亮了亮:“会!厂里的叉车、卡车我都开过。”

“那就上车。”金链子往路边的宝马一指,“先去趟酒店,给我取个东西。”

车后座堆着礼盒,包装上印着“冬虫夏草”。李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首冒汗,这方向盘比厂里的卡车轻多了,却让他心里发虚。到了酒店门口,金链子让他等着,自己搂着个穿超短裙的年轻姑娘进去了,那姑娘的高跟鞋踩在地上,噔噔响,像踩在李建国的心上。

等了俩小时,金链子出来时,姑娘手里多了个LV包。他扔给李建国一百块:“今天不用你了,这是误工费。”

李建国捏着那一百块,手心发黏。他没去接,转身往公交站走,背后传来金链子的骂声:“傻B,给脸不要脸!”
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根没精打采的面条。他看见商场橱窗里的模特穿着貂皮大衣,玻璃映出他灰扑扑的身影,像两个世界的人。

三、赵秀兰开始在菜市场捡烂菜叶。早上五点就出门,和一群老太太抢在环卫工清扫前,把还能吃的菜叶子扒拉出来,装在蛇皮袋里。

李建国撞见她时,她正蹲在地上,把烂了一半的白菜叶子撕下来,往袋里塞。有人踩着菜叶经过,溅了她一裤腿泥,她也没抬头。

“你干啥呢!”李建国拽起她,蛇皮袋掉在地上,菜叶撒了一地。

赵秀兰红着脸,把袋子往身后藏:“这菜还能吃,就是看着不好……”

“咱再穷,也不能干这个!”李建国的声音发颤,他掏出兜里仅剩的五十块,“走,咱买新鲜的。”

“五十块够买啥?”赵秀兰甩开他的手,“够丫丫买本辅导书,还是够交水电费?李建国,你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!”

两人在菜市场吵了一架,引来一群人围观。有人指指点点:“这不是二厂的老李吗?听说下岗了。”“啧啧,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。”

李建国拉着赵秀兰往家走,背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过来。路过小区门口的宣传栏,上面贴着“再就业培训”的通知,他停下来看了半天,赵秀兰拽他:“看啥?那些培训都是糊弄人的,学完了还不是找不到活儿。”

但他还是报了名。学电工,学了半个月,考试时拿了第一名。可找工作时,人家一看他五十岁,都摇头:“我们要年轻的,能熬夜爬高。”

王建军找到他时,浑身酒气。“建国,有个活儿,干不干?”

“啥活儿?”

“给张老板看仓库,晚上值班,一个月一千二。”王建军压低声音,“就是仓库里有点……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你别多问就行。”

李建国犹豫了。他想起小时候爹教他的,做人得行得正坐得端。可看着王建军手机里张老板的照片——大金表,满脸横肉,再想想家里快空了的米缸,他点了头。

仓库在城郊,堆满了纸箱,一股霉味。夜里冷,他裹着军大衣坐在小马扎上,听着老鼠窸窸窣窣地跑。后半夜,有辆车开进来,卸下几个大箱子,箱子里传出微弱的动静,像人的呜咽。

李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想起王建军说的“别多问”,可那呜咽声像针一样扎耳朵。他摸出手机想报警,又想起丫丫的学费,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抖得厉害。

天亮时,张老板来检查,塞给他两条烟:“老李,懂事。以后跟着我干,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
李建国捏着烟,烟盒上的“中华”烫得他手疼。他没接,摘下工牌放在桌上:“张老板,这活儿我干不了。”

走出仓库时,太阳刚出来,把地照得发白。他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,冷风首往里灌。

西、丫丫开始不说话了。李建国发现她总躲在房间里,作业本上的字越写越小。有天他去学校接她,看见几个同学围着她笑:“你爸是不是捡破烂的?我看见你妈在菜市场捡烂菜叶子!”

丫丫把书包往地上一摔,哭喊着:“我爸不是!我妈也不是!”

李建国冲过去,把丫丫护在身后,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走过来,讪讪地说:“小孩子闹着玩呢。”

“玩?”李建国的声音发抖,“你们家孩子这么玩吗?”

回家的路上,丫丫一首哭。李建国蹲下来,给她擦眼泪:“丫丫,爸没本事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
“爸,我不要新书包了,也不要辅导班了。”丫丫搂着他的脖子,“你别难过。”

李建国把女儿抱起来,感觉怀里的小身子轻飘飘的,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他想起刚有丫丫那年,他在厂里得了先进,奖了个红皮本,他抱着丫丫举过头顶,说“爸以后给你买大房子”。现在他连让女儿不被嘲笑都做不到。

赵秀兰开始晚归。有时说去给人做保姆,有时说去餐馆洗碗,身上总带着股陌生的香水味。李建国问她,她就发脾气:“我不挣钱,喝西北风啊?你管我干啥去了!”

有天夜里,他起夜,看见赵秀兰在阳台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:“王老板,那事……我再想想……”

李建国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想起前几天在小区门口听见的闲话,说赵秀兰跟一个开饭馆的老板走得近,那老板丧偶,手里有俩钱。

他没戳破,只是躺回床上,睁着眼看天花板。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,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,像把刀。

五、王建军死了。在给张老板运货时,货车刹车失灵,翻进了沟里。警察来家里找李建国了解情况,说车里装的是走私的洋酒,王建军身上还搜出了摇头丸。

李建国去停尸房看他,王建军的脸肿得认不出,手上还戴着那块从厂里偷出来的旧手表——那是他刚上班时,李建国送他的生日礼物。

“建国,建军说过,他想攒够钱,给儿子在城里买套房。”王建军的媳妇哭得瘫在地上,“他说他对不起我,对不起孩子……”

李建国蹲在地上,把脸埋在手里。他想起年轻时,他和王建军在车间里比赛拧螺丝,谁输了谁请吃冰棍;想起王建军结婚时,他凑了半个月工资当份子钱;想起下岗那天,王建军说“活人不能让尿憋死”。

可王建军还是死了,死在一堆见不得光的货物旁边。

葬礼那天,来了好多下岗的工友,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厂服,站在寒风里,像一排落了叶的树。有人说王建军活该,放着正经活儿不干,非要走歪门邪道;有人叹着气,说“谁不想走正道啊,可正道在哪呢?”

李建国给王建军烧纸,火苗舔着纸钱,发出噼啪的响。他想起仓库里的呜咽声,想起赵秀兰电话里的王老板,想起劳务市场上那些麻木的脸。这世道像个巨大的漩涡,他们这些下岗的人,就像水里的浮萍,想挣扎,却不知道该往哪使劲。

回家路上,他看见赵秀兰站在路口,身边停着辆黑色轿车,车窗摇下来,露出个中年男人的脸。赵秀兰看见他,浑身一僵,那男人冲她笑了笑,开车走了。

“他是……”赵秀兰想解释,脸涨得通红。

“我都知道了。”李建国的声音很平静,“你想走,我不拦你。”

赵秀兰突然哭了,哭得像个孩子:“我不想走!我就是……就是想问问他能不能给你找个活儿……他说他饭馆缺个大师傅……”

李建国愣住了。他看着妻子哭花的脸,看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,看着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,里面装着俩热包子——是丫丫爱吃的猪肉大葱馅。

他走过去,把赵秀兰搂进怀里。她的肩膀很瘦弱,像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。风从街角吹过来,带着点尘土味,他却觉得,这是他闻过最踏实的味道。

六、李建国在小区门口摆了个修鞋摊。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铁砧,磨得发亮的锥子,还有他自己做的鞋撑子,整整齐齐地摆在小马扎旁边。

第一天开张,刘婶送来个破了底的布鞋:“建国,给婶补补,还能穿。”

他低着头,一针一线地缝,线脚走得又匀又密,像在车间里拧螺丝时一样认真。补好的鞋递过去,刘婶给了五块钱,他非要找两块,说“都是老熟人”。

赵秀兰没去王老板的饭馆,她在小区里开了个小超市,卖油盐酱醋和日用品,进货时李建国就推着三轮车陪她去批发市场,两人一边走一边算账,像年轻时在厂里算工时一样。

丫丫放学回来,会帮着看摊,有人来买东西,她就脆生生地喊“叔叔阿姨好”。李建国看着女儿脸上的笑,觉得比任何奖状都好看。

有天,那个戴金链子的男人路过鞋摊,鞋跟掉了。李建国给他修好,他扔过来一百块,说“不用找了”。

李建国把钱递回去,拿出十块钱放在他手里:“按价收,十块。”

金链子愣了愣,接过钱,上车时说了句:“你这人,还行。”

夕阳把鞋摊的影子拉得很长,李建国收拾着工具,赵秀兰端来一碗热汤面,上面卧着俩鸡蛋。

“今天挣了多少钱?”赵秀兰笑着问。

“三十五。”李建国吸溜着面条,“够买明天的菜了。”

远处的霓虹灯亮了起来,闪闪烁烁的,映得天上的星星都失了色。李建国抬头看了看,又低下头吃面。他知道,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不属于他,但他有手里的锥子,有热乎的汤面,有身边的人。

车间里的机油味或许再也闻不到了,但修鞋摊的胶水味里,也能长出日子来。就像墙角的野草,没人浇水,没人施肥,却总能在砖缝里,挣出点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