洗头房的灯光
洗头房的灯管总在傍晚七点十五分准时闪烁。李娟用抹布擦着玻璃门,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门框,听见隔壁按摩室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卷上去。
“娟姐,换桶热水。”新来的小妹抱着脏毛巾经过,发尾还沾着泡沫。李娟应了声,拎起墙角的热水桶往屋后走。后门正对着窄巷,墙根堆着半人高的纸箱,里面塞满空洗发水瓶。
巷子深处飘来红烧肉香,李娟抬头望了眼三楼亮着的窗。那扇窗总在晚上九点准时暗下去,就像住在里面的男人,永远穿着熨帖的白衬衫,拎着黑色公文包从巷口经过,目不斜视。
“娟姐,3号床要换床单。”
李娟把热水桶墩在水池边,塑料桶底与瓷砖碰撞的声响里,她听见自己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。屏幕亮起时,是儿子班主任发来的消息:“明天请务必来学校一趟。”
她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,没回。转身从消毒柜里抽出干净床单,往按摩室走。隔间的门虚掩着,能看见里面男人的皮鞋尖,以及小妹露在短裙外的膝盖。空调风从门缝挤出来,带着廉价香薰的味道。
“张哥今天来得早。”李娟笑着推门,把床单搭在床沿。被叫做张哥的男人转过脸,啤酒肚顶得衬衫扣子岌岌可危。他捏着小妹的手,眼睛却瞟着李娟:“娟妹子今天没化眼线?”
李娟扯过脏床单往袋里塞:“干活呢,化啥。”
“你化眼线好看。”张哥松开小妹的手,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票子拍在床头,“上次看你接孩子,穿那件蓝布衫也好看。”
李娟的手顿了顿,把脏床单扎紧:“张哥说笑了。”
走出隔间时,正撞见隔壁发廊的阿香倚在门口涂口红。阿香的睫毛刷得像小扇子,看见李娟就笑:“娟姐,你家老周又来送晚饭了。”
李娟往巷口望,果然看见老周蹲在墙根,面前摆着个保温桶。他总在七点半准时出现,穿着褪色的工装裤,裤脚沾着水泥点子。看见李娟,他慌忙站起来,手在裤子上蹭了蹭:“今天炖了排骨。”
“说了别总来。”李娟走过去,接过保温桶的手被烫了一下。
“孩子说想你了。”老周搓着手,眼睛瞟着洗头房的玻璃门,“里面……不忙?”
“还行。”李娟拧开保温桶,排骨的香气混着巷子里的油烟味漫开来。她盛出一碗递过去:“你吃。”
“我吃过了。”老周往后退了半步,“工头说明天结工钱,我想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李娟打断他,把碗塞回他手里,“明天我去学校,钱你先拿着。”
老周没接,从裤袋里摸出个用塑料袋裹着的东西递过来:“孩子画的画,说给你。”
李娟展开画纸,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太阳,还有三个牵手的小人,最右边那个扎着马尾,涂成了红色。她指尖划过红色的小人,听见老周在旁边说:“医生说孩子的药不能停。”
“嗯。”李娟把画折起来塞进围裙口袋,转身往回走。玻璃门里透出的灯光落在她鞋跟上,一步一晃。
八点十五分,洗头房的电话响了。李娟接起来,听见对方说:“娟姐,上次说的事,考虑得怎么样?”
是巷尾开旅馆的王老板。上周他来洗头,说想把二楼改成“钟点房”,让李娟这边的小妹顺便接活,提成比单做按摩高五成。
“王哥,我这儿只做正经生意。”李娟捏着听筒的手紧了紧。
“啥正经不正经的,”王老板在那头笑,“你家老周的医药费,孩子的学费,靠你这洗头房?娟妹子,别跟钱过不去。”
电话挂断时,李娟看见玻璃门外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。是住在三楼的那个,手里还拎着公文包,却没像往常那样首接走过,反而望着洗头房的招牌出神。
小妹凑过来:“娟姐,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了。”
李娟没说话,转身往隔间走。经过3号床时,张哥还在跟小妹闲聊,看见李娟就招手:“娟妹子,过来给我按按肩。”
“我这儿忙着呢。”李娟往消毒柜走。
“忙啥?”张哥站起来,伸手就去拉她胳膊,“你那老周不就指望你这点钱吗?跟张哥混,保你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就被李娟甩开手。她后退时撞到身后的铁架,洗发水瓶子噼里啪啦掉下来,在地上滚出老远。
“娟姐!”
李娟蹲下去捡瓶子,手指被碎玻璃划开个口子。血珠渗出来,滴在米白色的地板革上,像朵绽开的小红花。
张哥骂了句脏话,摔门走了。小妹慌忙找来创可贴,李娟按住伤口,听见外面玻璃门被推开的声响。
“请问,”是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,声音清瘦得像巷子上空的月亮,“能借杯水吗?”
李娟站起来,往饮水机走。男人站在门口,公文包放在柜台上,手指无意识地着包带。李娟递水给他时,看见他衬衫袖口沾着点墨迹。
“谢谢。”男人接过纸杯,没喝,反而看着李娟的手,“受伤了?”
“没事。”李娟往后缩了缩手。
男人没再说话,喝完水把杯子放在柜台上,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:“水费。”
“不用。”李娟摆手。
男人把钱放在柜台上,拿起公文包:“我住三楼。”说完转身走了,皮鞋踩在巷子里的石板路上,发出笃笃的声响。
李娟捏着那一百块钱,指尖的血把钞票边缘染红了一点。小妹凑过来看:“娟姐,这人看着像个老师。”
“不像。”李娟把钱塞进抽屉,“像个写字的。”
九点整,三楼的灯准时暗了。李娟算好账,把今天的收入塞进铁盒,锁在柜子最下层。小妹们陆续下班,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去哪里吃宵夜。
“娟姐一起去?”
“不了,我得回去给孩子煎药。”李娟把她们送到门口,看见老周还蹲在墙根,保温桶放在脚边。
“咋还没走?”
“等你。”老周站起来,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,“刚才看见张哥气冲冲地走了,没出事吧?”
“能出啥事。”李娟剥开红薯皮,甜香混着晚风飘进巷子里。她咬了一口,看见洗头房的灯管又开始闪烁,像颗快要熄灭的星星。
十一点,李娟锁好门往家走。经过三楼楼下时,看见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站在楼道口,手里拿着个笔记本。听见脚步声,他抬起头,路灯照在他眼镜片上,反出一片白光。
“还没休息?”李娟停下脚步。
“写点东西。”男人合上笔记本,“刚才谢谢你的水。”
“小事。”李娟往前走了两步,又停下,“你是……作家?”
男人愣了愣,笑了:“算是吧。写点没人看的东西。”
李娟没再问,转身往巷口走。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:“你家孩子……画得真好。”
李娟的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。夜风吹过巷子,把洗头房的灯光吹得摇晃起来,像谁在黑暗里眨了眨眼。
第二天早上,李娟去学校的路上,在巷口的早餐摊遇见那个男人。他正低头吃豆浆油条,笔记本摊在桌上,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。李娟经过时,他忽然抬起头:“今天去学校?”
“嗯。”李娟有些意外。
“我认识你们班王老师。”男人推了推眼镜,“需要帮忙的话,可以找我。”
李娟没说话,加快脚步往前走。阳光穿过巷口的梧桐叶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像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。
下午回到洗头房时,王老板正在门口等她。看见李娟,他拍了拍手里的合同:“娟妹子,想通了?”
李娟没接合同,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昨天那一百块钱递过去:“帮我个忙,别再找她们了。”
王老板眯起眼睛:“你这是啥意思?”
“没啥意思。”李娟转身开门,“我这店小,容不下大生意。”
王老板骂了句脏话,把合同揉成一团扔在地上。李娟弯腰捡起纸团,扔进旁边的垃圾桶。玻璃门映出她的影子,头发有些乱,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。
傍晚七点十五分,灯管准时亮起。李娟擦着玻璃门,看见那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从巷口经过。这次他没有目不斜视,反而朝她点了点头。李娟也点了点头,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。
巷子里的红烧肉香又飘了过来,李娟抬头望了眼三楼的窗,今天的灯亮得比往常早了些。她笑了笑,转身往按摩室走,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阳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