激情燃烧的岁月

2025-08-20 3461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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霓虹暗影里的浮沉:歌舞厅时代的众生相

1994年的秋老虎比往年更烈,傍晚的县城像个闷葫芦,柏油路被晒得发软,黏住了自行车的轮胎。"金夜"歌舞厅对面的小吃摊前,王建军蹲在小马扎上,呼噜噜喝着加了醋的胡辣汤,眼睛却没离开舞厅门口——那里刚停下一辆"桑塔纳",车门打开,先下来个穿鳄鱼牌皮带的男人,接着是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,高跟鞋踩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"噔噔"声,像敲在王建军的心尖上。

那女人他认得,是邻村的刘艳。半年前还跟他媳妇一起在村头的砖窑厂搬过砖,手上磨的茧子比铜钱还厚。现在她烫了波浪卷,抹着红嘴唇,耳垂上的金坠子晃得人眼晕。王建军吸溜完最后一口汤,把空碗往桌上一墩,粗声粗气地对摊主讲:"再续一碗,多加辣子!"

他来县城三个月了,跟着老乡在建筑队支模板,每天累得像条狗,挣的钱却刚够糊口。白天在工地上被太阳烤,晚上躺在西面漏风的工棚里,听着远处歌舞厅飘来的音乐,心里像长了草。同屋的老李拍着他的肩膀说:"别瞅了,那不是咱能进的地方。里面一杯啤酒顶咱半天工钱,陪跳舞的姑娘,一个月能挣咱一年的。"

王建军没说话,只是把碗里的辣椒嚼得咯吱响。他想起临行前,媳妇塞给他一个布包,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鸡蛋换来的五十块钱,还有双纳了三层底的布鞋。"别学坏,"媳妇红着眼圈说,"挣点踏实钱,给娃攒学费。"可他现在看着刘艳从桑塔纳上下来,被那男人搂着腰走进歌舞厅,心里头那点"踏实",像被水泡过的纸,软塌塌地没了形状。

歌舞厅里的灯光比去年更花哨了,除了旋转的彩球,又加了几盏能射出"箭光"的灯,扫过人群时,照得人脸上忽明忽暗。张红走后,"金夜"换了个领班,叫玲姐,三十出头,眼角有点细纹,却比小姑娘更会来事。她穿着紧身的黑色旗袍,开叉到大腿根,见了穿西装的就笑盈盈地迎上去,"王局来了?还是老位置?"见了穿夹克的暴发户,就拍着对方的胳膊说:"李老板今天气色好,刚进了批洋酒,要不要尝尝?"

玲姐手下有七个姑娘,刘艳是新来的。头回上台时,她穿着借的连衣裙,站在舞台中央,腿抖得像筛糠,被底下的口哨声吓得差点哭出来。玲姐在后台揪着她的胳膊骂:"哭啥?你以为那些人是来看你唱歌的?他们是来撒钱的!你笑脸相迎,钱就进你口袋;你摆臭脸,明天就滚回砖窑厂!"

刘艳咬着牙没哭。她男人去年在矿上出了事,腿断了,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娃,公公婆婆卧病在床。计生办的人还天天上门催罚款——她头胎是儿子,去年躲躲藏藏生了二胎,还是儿子,罚款单上写着五千块。男人躺床上后,家里的顶梁柱塌了,别说罚款,连买止疼药的钱都没有。玲姐是她远房表姐的同学,捎信让她来县城,说"有个来钱快的活儿"。

第一晚,她陪一个开煤矿的老板跳了三支舞,老板塞给她一张五十块的票子,捏着她的手说:"小姑娘挺纯,下次还点你。"刘艳攥着钱,手心里全是汗,回到租住的小阁楼,把钱数了三遍,连夜寄回了家。她对着镜子看自己,脸上还带着煤灰的印记没褪干净,可那双眼睛里,己经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——不是光,是被逼出来的韧劲。

歌舞厅里的"门路",比县城的小巷还多。玲姐的表哥在文化局当股长,每次有检查,提前半小时就会打电话来,玲姐就赶紧让姑娘们换上运动服,把迪斯科改成"集体健身操"。舞台上的彩灯关了,换成普通的白炽灯,老板们则被请进里间的"茶室",照样喝酒聊天,只是声音压得低了些。

有门路的人,像坐火箭似的往上蹿。就说开"桑塔纳"的那个王老板,前年还是个倒腾化肥的,因为给计生办的刘主任送了两箱"茅台",得了个给乡镇医院供医疗器械的活儿,不到一年就换了车,在歌舞厅包了个长期卡座。他常说:"这年头,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你守着规矩,喝西北风都轮不上热乎的。"

王建军在建筑队干了半年,手里攒了不到一千块。那天工头卷着工资跑了,几十号工人堵在县政府门口,晒了三天太阳,只等来一句"会调查处理"。晚上,他揣着仅剩的几十块钱,鬼使神差地走进了"金夜"歌舞厅。门票三十,他咬着牙买了一张,进去后被震耳的音乐和浓烈的香水味呛得首咳嗽。

他看见刘艳坐在一个胖男人腿上,男人搂着她的腰,往她嘴里喂葡萄。刘艳看见了他,脸上的笑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妩媚,甚至对着他的方向,给了那男人一个更深的吻。王建军的脸像被火烧,他转身想走,却被一个服务生拦住:"先生要点什么?最低消费五十。"他摸了摸口袋,里面只有二十七块,脸涨得通红,最后是玲姐走过来,挥挥手让服务生走开:"他是我老乡,算我的。"

玲姐把他拉到后台,递给他一瓶矿泉水:"建军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"王建军攥着瓶子,指节发白:"艳姐她...她为啥要这样?"玲姐叹了口气,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汇款单:"她每个月往家寄两千,给男人买药,给娃交学费,还得攒罚款。你以为她愿意?上次那个胖老板,把她的胳膊都捏青了,她回家哭到后半夜,第二天照样笑盈盈地陪酒。"

王建军说不出话。他想起自己媳妇纳的布鞋,想起刘艳在砖窑厂流的汗,再看看后台镜子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,突然觉得眼睛涩得厉害。玲姐拍了拍他的肩膀:"回去吧,找个正经活儿干。这地方的钱,沾着血呢。"

可"正经活儿"哪那么好找?王建军在劳务市场蹲了三天,最后跟着一个收废品的老头走了。每天蹬着三轮车穿街过巷,喊着"收破烂喽",听见歌舞厅的音乐就绕着走。有次路过"金夜"后门,看见刘艳被一个男人推搡着出来,男人骂骂咧咧地:"给脸不要脸!不就跳个舞吗?摆什么谱!"刘艳没吭声,蹲在地上哭,手里的坤包掉在地上,滚出一个塑料药瓶,是治骨折的。

王建军骑着三轮车,装作没看见,可脚蹬子却像灌了铅。走出去老远,他还是停了下来,从车斗里捡了个最大的苹果,往回走。他把苹果塞给刘艳,低声说:"我媳妇给我带的,甜。"刘艳抬起头,脸上的妆哭花了,像个花脸猫,她接过苹果,咬了一口,眼泪掉得更凶了。

县城里的"笑贫不笑娼",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。菜市场的小贩见了刘艳,会主动多塞两个西红柿,嘴里说:"艳妹子,常来啊。"见了王建军,却会把烂菜叶往他筐里塞,嘟囔着:"收破烂的,离远点,别蹭脏了我的菜。"连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老板,都知道刘艳的儿子在那儿上学,每次孩子去买零食,总会多给一把糖,说:"你妈不容易。"

没人说刘艳"坏",反而有人羡慕她。邻村的小芳,才十八岁,托人找玲姐,想进歌舞厅当服务生。她娘在村口跟人聊天:"在家种地有啥出息?你看艳丫头,现在穿金戴银,家里盖了瓦房,连计生办的人都不催罚款了——听说她托人给主任送了台彩电。"

王建军听了这话,心里像被针扎。他收废品时,常路过刘艳家的村子,看见她家的土坯房确实换成了亮堂的瓦房,门口还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,是她男人拄着拐杖学的,说是"以后能拉点货"。可他也见过,刘艳在歌舞厅里,被那些男人灌酒,喝得首吐,吐完了还得笑着说:"对不起啊老板,我不胜酒力。"

1995年冬天,玲姐出事了。她表哥调走了,新上任的文化局局长是个"硬茬",带人突击检查,正好撞见王老板在卡座里跟两个姑娘"打情骂俏"。玲姐被带走了,"金夜"歌舞厅的招牌被摘了,红漆的"查封"二字贴在卷闸门上,像一道伤疤。

刘艳没走,她在县城租了个小门面,开了家服装店,卖从广州批发来的喇叭裤和碎花衬衫。王建军去送废品时,会顺便帮她扛扛货。有次刘艳给他算钱,多塞了五十块,王建军摆摆手:"不用,都是老乡。"刘艳看着他冻裂的手,突然说:"建军,我听说南方工厂招人,管吃管住,一个月能挣三百多,你想去不?"

王建军愣了愣。他想起媳妇的布鞋,想起家里的娃。开春后,他揣着刘艳帮他凑的路费,登上了南下的火车。临走前,他去刘艳的服装店,看见她正在给一个顾客试衣服,脸上带着笑,不是歌舞厅里那种敷衍的笑,是踏实的、带着烟火气的笑。

火车开的时候,王建军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,心里突然亮堂了。他想,不管是躲计划生育的苦,还是歌舞厅里的难,人活着,总得往亮处走。那些霓虹灯下的辛酸,那些门路背后的捷径,说到底,不过是时代浪潮里,小人物为了活下去,抓着的一根稻草。

多年后,王建军在南方的电子厂当上了车间主任,把媳妇和娃都接了过去。他偶尔会想起县城的歌舞厅,想起刘艳的红连衣裙,想起玲姐旗袍上的盘扣。那些日子像老照片,有点模糊,却带着温度——那是一个时代的挣扎与渴望,是霓虹暗影里,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