霓虹灯下狂热

2025-08-20 2772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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阵痛与霓虹:1990年代的双重印记

1992年的夏天,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罩在鲁南平原的麦茬地上。李建国蹲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,盯着鞋底磨出的洞眼,烟卷烧到了指尖才猛地甩掉。身后传来二婶子压低的嗓门:“建国,快跑吧!乡计生办的人骑着摩托进村了,听说带着绳子和公章呢!”

李建国打了个激灵,后颈的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。他媳妇刚生了二胎,是个带把的,全家还没来得及偷着乐,罚款通知单就贴在了院门上——三千块,这在当时能盖半间瓦房。他揣着家里仅有的八百块钱,揣着媳妇塞给他的两个菜窝窝,顺着田埂往邻县跑,裤脚被玉米叶划得全是口子。

这样的场景,在九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并不罕见。计划生育政策推行到攻坚阶段,“少生优生,幸福一生”的标语刷满了村口的土墙,红漆在日晒雨淋中褪成了暗红,像一道道结痂的伤疤。但“多子多福”的观念在庄稼人心里扎得深,尤其头胎是女儿的,总想着再要个儿子传宗接代。于是,“躲计划生育”成了许多家庭的必修课。

李建国跑到三十里外的王家庄,投奔他表舅。表舅家是独苗,不用躲,却也替他捏着汗:“你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罚款早晚得交。前庄老张家躲到山里,结果家里的牛被牵走抵账了。”李建国夜里睡不着,听着窗外的虫鸣,总觉得像计生办的人在敲窗。他听说邻县有户人家,男人躲出去三年,回来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,可家里的三间土坯房被扒了半间,说是“拒不执行政策的典型”。

乡村在焦灼与躲藏中喘息,而几十公里外的县城,却跳动着另一番脉搏。傍晚时分,“金夜”歌舞厅的霓虹灯准时亮起,红的、绿的、粉的光在玻璃幕墙上流转,把门口“严禁未成年人入内”的牌子照得忽明忽暗。穿喇叭裤的青年骑着二八自行车,车把上挂着蛤蟆镜,车后座载着烫卷发的姑娘,车铃叮铃哐啷响,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。

张红是县棉纺厂的女工,每月工资一百二,却愿意花三十块买一张歌舞厅的门票。她总说:“在车间里听机器响,脑袋都要炸了,进了舞厅,音乐一响,啥烦恼都忘了。”舞厅里的地板是打蜡的,亮得能照见人影,男男女女搂着腰,踩着《路灯下的小姑娘》的节拍晃悠。烟雾缭绕中,有人举着雪花啤酒瓶,有人对着麦克风吼着跑调的歌,角落里的卡座里,老板模样的人正和穿西装的干部碰杯,桌上的“红塔山”烟盒敞着口。

李建国在表舅家躲了半个月,实在熬不住,想回家看看。他趁着月色往回走,路过县城时,被歌舞厅的光晃了眼。他从没见过那么亮的地方,也从没听过那么吵的音乐,像有无数只蜜蜂在脑子里飞。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里面出来,搂着个穿短裙的女人,嘴里嚷嚷着:“再跳一曲!今晚我包场!”李建国赶紧低下头,贴着墙根走,仿佛那光会烫着他。

村里的王桂香也在躲。她头胎生了女儿,这胎怀了五个月,肚子己经显形了。她不敢在家待,跑到三十里地外的娘家,白天躲在柴房里,晚上才敢出来透透气。她娘心疼她,每天煮两个鸡蛋偷偷塞给她,叹着气说:“当年你奶奶生了五个,个个都养活了,哪想到现在生个孩子这么难。”王桂香摸着肚子,听着村广播里“控制人口增长,提高人口素质”的宣传,眼泪掉在衣襟上。

计生办的人像嗅觉灵敏的狗,总能找到躲藏的人。他们带着村支书,挨家挨户排查,看见有孕妇的,要么拉去引产,要么就开罚款单。有人急了,拿起扁担跟他们对峙,结果被带走拘留了三天。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响,通报谁家超生了,谁家还没交罚款,名字念出来,像在游街示众。

而县城的歌舞厅,却一天比一天热闹。老板们把“迪斯科”说成“健身舞”,把“卡拉OK”说成“音乐茶座”,打擦边球躲过检查。有干部晚上偷偷去,第二天在大会上却义正辞严地说:“要坚决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文化!”张红见过好几次,她在舞厅的角落看见过镇里的刘干事,搂着个不是他媳妇的女人,跳得满头大汗。

李建国回家后,发现媳妇被婆婆藏在了地窖里。地窖又黑又潮,媳妇抱着孩子,眼睛红得像兔子。计生办的人来过两趟,没找到人,把家里的电视机搬走了——那是李建国结婚时买的“熊猫牌”,花了他半年的积蓄。他咬着牙,托人找关系,想少交点罚款。中间人说:“现在管得严,少一分都不行,除非你能找到县里的人。”

他想到了县城的歌舞厅。他听说那里有不少“有头有脸”的人,或许能找到门路。一个傍晚,他揣着仅剩的五十块钱,走进了“金夜”歌舞厅。震耳欲聋的音乐差点把他掀个跟头,闪烁的灯光让他头晕目眩。他穿着打补丁的褂子,站在穿花衬衫的人群里,像个误入天鹅湖的鸭子。

一个服务生过来推他:“乡巴佬,别在这儿挡道!”李建国红着脸,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烟:“兄弟,我想找个人,能帮我办点事的。”服务生瞥了他一眼,指着角落里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:“找豹哥试试,不过他脾气不好,你悠着点。”

李建国硬着头皮走过去,刚要开口,就被豹哥推了一把:“滚远点,别耽误我喝酒!”他踉跄着后退,撞到了一个人——正是张红。张红认出他是邻村的,上次去乡下收棉花见过。她问清了缘由,叹着气说:“我帮你问问我表哥,他在县计生委上班,看能不能通融通融。”

几天后,张红带来了消息:罚款可以减到两千,但必须马上交。李建国把家里的耕牛卖了,又借了亲戚朋友一圈,才凑够钱。交罚款那天,他看着收据上的红章,手一首在抖。回家的路上,他看见村头的标语换了新的:“计划生育,人人有责”,红漆鲜亮,刺得他眼睛疼。

王桂香没那么幸运。她被计生办的人找到了,拉去医院做了引产。回家后,她躺了一个月,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墙上贴的“娃娃画”撕了。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,看见婴儿的哭声就浑身发抖。

而县城的歌舞厅,依旧夜夜笙歌。张红在舞厅认识了一个跑运输的男人,男人给她买了条金项链,她就辞掉了棉纺厂的工作,跟着男人去了南方。临走前,她最后去了一次“金夜”,看着旋转的彩灯,突然觉得有点恍惚——那些在灯光下扭动的身影,和乡村里躲藏的人们,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。

1995年,李建国的儿子上了幼儿园。村里的罚款声渐渐少了,计生办的人不再骑着摩托到处追人,改成了定期家访。有天,李建国去县城买化肥,看见“金夜”歌舞厅的招牌换了,变成了“新世纪超市”。门口的霓虹灯还在闪,只是不再那么刺眼了。

他站在超市门口,看着进进出出的人,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躲在田埂上的夜晚,想起地窖里媳妇的眼泪,想起舞厅里震耳的音乐。那些日子像一场梦,醒了,留下满身的疲惫,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。

乡村的土路上,开始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飞驰,车后座绑着从县城买回来的录音机,里面放着流行歌曲。而田埂上,偶尔还能看见“少生优育”的标语,只是红漆己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。时代在往前走,带着阵痛,也带着霓虹,把那些躲藏与喧嚣,都揉进了九十年代的风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