计划生育补贴

2025-08-20 4538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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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0年的冬日,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百货大楼的玻璃幕墙上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陈桂兰攥着儿子小宝的手,站在计生办窗口前,指尖被冻得通红。窗口里的工作人员“哗啦”一声扯下一张绿色硬纸,在上面盖了个红戳:“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,拿着这个去街道领补贴,一个月五块。”

硬纸递出来时带着油墨味,小宝伸手去抓,被陈桂兰一把按住。“别乱动,这是你爹厂里托人好不容易办下来的。”她把证塞进棉袄内袋,那里贴着心口,能焐出点热气。证上印着金色的稻穗,还有行小字:“凭本证享受国家规定的有关奖励与优待”,可那“优待”两个字,在寒风里显得轻飘飘的。

回家路上,小宝指着路边的糖葫芦哭闹:“妈,我要那个,红果果的。”陈桂兰摸了摸口袋,里面只有三张皱巴巴的角票——那是她今天去菜市场捡烂菜叶时,摊主好心塞给她的。“乖,咱回家煮红薯,比糖葫芦甜。”她哄着儿子,眼睛却瞟向百货大楼橱窗里的玩具枪,那是小宝念叨了半个月的物件,标价十八块,够领三个多月的独生子女补贴。

楼道里的煤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,三楼的王婶正端着煤炉往家挪,看见陈桂兰就首叹气:“他嫂子,你家那补贴领了?我家那五块钱刚到手,就被孩子他爹买了烟,说领这证还不如不领,耽误他生二胎。”王婶男人在汽修厂当师傅,总念叨“一个孩子太孤单,将来老了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”,可厂里规定,生二胎就开除,他只能把气撒在这五块钱上。

陈桂兰家在一楼,水泥地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煤渣。丈夫张建军还没下班,他在机床厂当车工,上个月刚因为超额完成任务得了二十块奖金,全给小宝交了幼儿园赞助费。墙上贴着小宝的奖状,“独生子女标兵”几个字被浆糊粘得歪歪扭扭,旁边是张泛黄的宣传画:“独生子女是个宝,国家抚养又照料”。

“妈,老师说别的小朋友都有弟弟妹妹,就我没有。”小宝扒着桌沿,看着碗里的红薯粥。陈桂兰把自己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儿子:“有弟弟妹妹就没人给你买作业本了,你看隔壁丽丽,她妈生了二胎,她现在连铅笔都得用捡来的。”丽丽家在农村,她爸为了躲罚款,把家里的耕牛都卖了,现在天天去镇上打零工,丽丽的书包是用化肥袋改的。

夜里张建军回来时,棉袄上结着层白霜。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块裂了缝的水果糖:“厂里发的福利,给小宝留着。”陈桂兰把糖纸剥开,塞到小宝嘴里,儿子含着糖,嘴角咧到了耳根。“今天去领补贴了?”张建军搓着冻僵的手,“我同事说,他老家那边补贴才三块,咱这五块算多的。”

“多?”陈桂兰冷笑一声,“上个月小宝发烧,去医院拿了两盒药就花了十七块,够领三个多月的。你厂里那个王科长,他媳妇生二胎被开除,现在在街边修鞋,一天都能挣二十。”张建军没接话,从床底下摸出个铁皮盒,把今天的工资票塞进去——里面还有张纸条,记着欠邻居的三十块医药费。

开春后,街道办通知领独生子女体检券,能免费去卫生院查身高体重。陈桂兰带着小宝去了,卫生院走廊里挤满了家长,手里都攥着和她一样的绿本本。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跟医生吵架:“不是说独生子女享受优先医疗吗?我儿子这咳嗽都等了半小时了!”医生翻着白眼:“就凭你那五块钱补贴?全市多少独生子女,都优先得排到明年去!”

小宝体检完,身高比同龄孩子矮了两厘米。医生说要加强营养,最好每天喝牛奶。陈桂兰走出卫生院,看见门口小卖部的牛奶标价一块二一盒,她摸了摸口袋里刚领的五块补贴,突然觉得那绿色硬纸像张废纸。

回家路上经过公园,一群孩子在玩“老鹰捉小鸡”,小宝孤零零地站在边上看。陈桂兰心里发酸,蹲下来问:“想跟他们玩?”儿子摇摇头:“他们说我是独生子女,娇气包,不跟我玩。”她想起前几天去菜市场,卖菜的大妈还说:“独苗难养,将来长大了连个帮衬的都没有,国家能给你养老?别做梦了。”

张建军厂里开始裁员,他因为是技术骨干留了下来,可工资降了五块。那天晚上,他把铁皮盒里的钱倒出来数了三遍,最后把那张绿本本拿出来,翻来覆去地看:“这证除了领五块钱,还有啥用?去年厂里评先进,说独生子女父母优先,结果还不是给了厂长的亲戚?”陈桂兰没说话,把证收进抽屉,那里还压着张建军的工伤鉴定书——前年他被机器轧伤了手指,厂里只给报了一半医药费。

夏天收麦子时,陈桂兰回了趟乡下娘家。嫂子正在晒麦秸,看见她就抱怨:“你哥说再生一个,哪怕被罚款也行,你看你侄子,一个人在麦场上跑,摔了都没人扶。”娘家墙上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发涨,“独生子女,幸福一生”几个字糊成了一团。侄子拿着根麦秸追蝴蝶,跑远了,嫂子也不喊,只说:“反正就一个,丢不了。”

临走时,母亲塞给陈桂兰一篮子鸡蛋:“给小宝补补,城里啥都贵。你那补贴别指望了,我听村支书说,县里的补贴都被挪用买拖拉机了,到咱手里能有五块就不错了。”陈桂兰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突然想起小时候,村里谁家生了三个孩子,生产队还会多分给二斤口粮,可现在,多生一个就像犯了天大的错。

秋天开学,小宝上了小学,学校要收学杂费八十块。陈桂兰去街道办问,独生子女能不能减免,办事员指着墙上的文件:“上面写了,可咱这经费紧张,减免不了,顶多给你开个证明,去厂里试试能不能报销。”张建军拿着证明去厂里,财务科的人说:“厂里效益不好,独生子女报销早就停了,你看这通知,贴了半年了。”

通知上的红章刺得人眼睛疼,陈桂兰把证明揉成一团,扔进垃圾桶。她想起领证那天,工作人员说的“国家抚养又照料”,可现在,儿子的书包是用张建军的旧工装改的,铅笔头用到捏不住,作业本正面写完反面写,那五块钱补贴,连买块橡皮都得算计着花。

年底评“计划生育模范家庭”,街道办的人来家里拍照,让小宝捧着绿本本坐在中间。摄影师说:“笑一个,这是光荣的事。”小宝咧着嘴,却没笑出声音。拍完照,来人留下一袋洗衣粉,说是模范家庭的奖励。陈桂兰看着那袋洗衣粉,突然觉得和那五块钱补贴一样,都像打发叫花子。

除夕夜,电视里在播春节晚会,有个小品演的是独生子女家庭多幸福,台下掌声雷动。小宝趴在桌上,看着碗里的饺子,突然问:“爸,国家啥时候给我养老?”张建军一口酒呛在喉咙里,咳了半天说不出话。窗外的烟花炸开,映亮了墙上的绿本本,那金色的稻穗在火光里闪了闪,又暗了下去。

转年春天,张建军在厂里出了工伤,右腿被砸断了。住院费一天就要三十,陈桂兰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,最后想起那张绿本本。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计生办,工作人员翻了翻文件:“上面说独生子女父母伤残可申请补助,不过得等审批,最少三个月。”

三个月后,补助批下来了,五十块钱。陈桂兰拿着钱去医院,正好够交一天的住院费。她站在病房外,看着里面打着石膏的丈夫,突然蹲在地上哭了——那本被她焐在心口的绿本本,那每个月领的五块钱,在真正的困难面前,轻得像片羽毛。

小宝放暑假时,去乡下姥姥家玩。回来时跟陈桂兰说:“姥姥家隔壁的小虎有个弟弟,俩人一起摸鱼,可开心了。”陈桂兰摸着儿子的头,没说话。她去菜市场买菜,看见墙上贴了张新通知,说独生子女补贴涨到八块了。有个老太太在旁边嘀咕:“涨了也没用,猪肉都八块一斤了,够买一斤肉的?”

张建军出院后,腿落了残疾,厂里给安排了看大门的活,工资又降了十块。他每天坐在门房里,看着进进出出的工人,手里总捏着那张绿本本。有天陈桂兰去送午饭,听见他跟保安聊天:“你说这证,当年为了办它,你嫂子连二胎都不敢要,现在就值八块钱,还不够给孩子买个书包的。”

保安叹口气:“我家那证早丢了,领那点钱不够跑腿的。前阵子我叔在乡下没了,就一个儿子在外地,连个抬棺材的都没有,还是街坊邻居帮忙的。你说这国家养老,靠得住吗?”

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门房墙上的宣传画己经褪色,“只生一个好,政府来养老”几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。陈桂兰站在门口,突然想起刚领证那年,小宝指着画说:“妈,政府是啥?能给我买糖葫芦吗?”

那天晚上,陈桂兰把绿本本从抽屉里拿出来,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。证的边角己经磨圆,红戳也淡了,可那行“享受国家规定的有关奖励与优待”的小字,依然清晰。她把证放进铁皮盒,和张建军的工资票、医药费收据放在一起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
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落在小宝的作业本上,上面写着老师布置的作文:《我的家》。儿子写道:“我家有爸爸、妈妈,还有一个绿本本,妈妈说那是光荣证,可我更想要个弟弟。”

陈桂兰轻轻合上作业本,眼泪掉在铁皮盒上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。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,悠长而沉闷,像谁在黑夜里叹了口气。她知道,明天早上,张建军还会捏着那张证去门房,她还会去菜市场捡烂菜叶,而那八块钱的补贴,会像过去的九年一样,准时出现在街道办的窗口,不多不少,刚好够买一斤猪肉,或者两串糖葫芦,却永远填不满生活里那些看不见的窟窿。

秋风起时,小宝的学校组织秋游,要交二十块钱。陈桂兰去领了当月的补贴,八块钱,还差十二。她在楼道里徘徊了半天,敲响了王婶家的门。王婶从门缝里递出十块钱:“拿着吧,别让孩子委屈。当年要不是怕你哥丢工作,我也想再要一个,现在好了,一个孩子孤单,这补贴又不顶用,真是……”

话没说完,王婶就关上了门。陈桂兰捏着钱,手心沁出了汗。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,她摸黑往下走,突然想起领证那天,工作人员说的“这是国家对你们的奖励”。可这奖励,轻得像片羽毛,风一吹就散了,留不下一点痕迹。

回到家,小宝己经睡着,脸上还带着泪痕。陈桂兰把钱放在桌上,看着那张绿本本,突然觉得它像个笑话。当年为了它,她放弃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;为了它,张建军在厂里抬不起头;为了它,小宝连串糖葫芦都得盼着。可它能给的,只有每个月那点钱,像打发讨饭的,带着点施舍的意味。

夜深了,张建军在梦里哼唧了一声,大概又梦见了机床。陈桂兰起身给他盖好被子,月光照在他残疾的腿上,泛着青白的光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远处的路灯,那点光在黑夜里摇摇晃晃,像极了那个“国家养老”的承诺,看得见,摸不着,让人心里发空。

第二天早上,陈桂兰把八块钱补贴和王婶借的十块钱一起塞进小宝的书包。儿子醒来时,她笑着说:“去秋游吧,妈给你买了面包。”小宝欢呼着跑出去,绿本本还躺在铁皮盒里,在晨光里,那金色的稻穗闪了闪,终究还是暗了下去。

陈桂兰开始收拾屋子,准备去街道办领下个月的补贴。楼道里又传来王婶的抱怨声,这次是说她男人的烟又涨价了,八块钱的补贴连条烟都买不起。陈桂兰没应声,只是把铁皮盒锁好,钥匙塞进棉袄内袋,那里贴着心口,能感觉到一点实在的重量,比那张轻飘飘的绿本本,要真实得多。

窗外的槐树叶落了一地,被风吹得打旋。陈桂兰知道,日子还会像这样过下去,每个月领那点补贴,算计着柴米油盐,看着小宝一天天长大。只是偶尔,在某个睡不着的夜里,她会想起那个没出世的孩子,想起如果当初没领那张证,生活会是什么模样。可这样的念头,就像墙上的标语,风吹雨打,很快就模糊了,只剩下手里那点实在的东西,支撑着日子往前挪,一步一步,慢得像蜗牛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