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万不能超生

2025-08-20 3900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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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年的夏天,知了在机关大院的槐树上叫得震天响。林文娟攥着那张刚从卫生院取来的化验单,指节捏得发白。化验单上的“阳性”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心口发慌。

办公室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,吹不散空气里的紧张。隔壁桌的老张正在哼《牡丹之歌》,手里拿着单位刚发的独生子女奖励金——一个印着“光荣”二字的搪瓷脸盆。“小林,听说了吗?计生办的王主任昨天去给纺织厂开会,说凡是超生的,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,一律开除公职。”他把脸盆往桌上一顿,搪瓷碰撞的脆响惊得林文娟一颤。

“张哥,我……我去趟厕所。”林文娟几乎是逃着跑出办公室的。走廊墙上贴着鲜红的标语:“干部带头计划生育,违者严肃处理”,下面还列着一串被处理人员的名单,有厂长,有会计,甚至还有个刚评上先进的女教师。

她躲在厕所隔间里,手不自觉地摸向小腹。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,大儿子明明刚满三岁,昨天还奶声奶气地说:“妈妈,我想要个妹妹。”可现在,这个小生命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——她在市统计局当资料员,丈夫是中学教师,俩人都是铁饭碗,一旦超生,工作就得丢。

傍晚回家,丈夫周志强正给明明削苹果。“文娟,今天单位传达了,说下个月开始查得更严,每个育龄妇女都要按月交孕检单。”他把苹果切成小块,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,“咱……”

“我怀孕了。”林文娟打断他,声音发颤。

周志强手里的水果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,苹果块滚得满地都是。“你怎么……”他猛地站起来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“不是让你注意点吗?咱明明才三岁,政策这么严,你这不是要命吗?”

“我也不想啊。”林文娟的眼泪涌了上来,“可这是条命啊!”

“命?保住工作才有命!”周志强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我哥去年在粮站当主任,就因为他媳妇生了二胎,不光他被开除,连我嫂子的临时工都给辞了,现在俩口子在街边摆地摊,你想让咱儿子跟着去喝西北风?”

明明被吓得哇哇大哭,林文娟赶紧抱起孩子,泪水滴在儿子软乎乎的头发上。窗外的路灯亮了,照着对面楼上的标语:“少生优育,利国利民”,那几个白字在夜色里格外扎眼。

第二天一上班,林文娟就被办公室主任叫到了楼上。“小林啊,”主任呷了口茶,指缝里夹着的烟卷冒着青烟,“昨天计生办来查,说你这个月的孕检单没交。我知道你刚结婚那阵儿身体不好,可这政策面前,谁也不能特殊啊。”

林文娟攥着衣角,喉咙发紧:“主任,我……我最近有点不舒服。”

“不舒服也得去检查。”主任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,“局里刚开了会,凡是隐瞒怀孕、逃避检查的,一经发现,首接按超生处理。你看隔壁税务局的小李,前阵子偷偷怀了二胎,被发现后不光她被开除,连她老公的职务都给撤了,划得来吗?”

从主任办公室出来,林文娟的腿像灌了铅。走廊里遇见几个同事,原本热络的招呼突然变得客套,眼神里藏着探究。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嘀咕:“听说了吗?她好像怀了……”“不能吧?她老公可是老师,不怕丢工作?”

中午去食堂打饭,大师傅把一勺红烧肉稳稳地扣在她碗里:“小林,多吃点。昨天看你脸色不好,是不是累着了?”大师傅的儿子去年超生被开除,现在在菜市场卖菜,每次见了她都唉声叹气。

林文娟没胃口,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。她想起上个月去医院,看见妇产科门口排着长队,大多是像她这样的育龄妇女,手里拿着单位开的介绍信,等着做流产手术。有个穿护士服的熟人偷偷跟她说:“现在每天都有十几个来打胎的,有个女的都怀五个月了,被单位逼着来的,哭着喊着说孩子会动了,可没办法啊,保工作要紧。”

傍晚,周志强带回来一张宣传单,是学校发的,上面印着“坚决落实计划生育政策,对超生干部职工实行‘一票否决’”。“文娟,别犹豫了。”他把宣传单拍在桌上,“我托人问了,市医院的李医生技术好,做流产干净利落,明天我就去挂号。”

“可孩子都快两个月了……”林文娟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舍不得。”

“舍不得也得舍!”周志强猛地一拍桌子,“我妈昨天来电话,说我弟在乡下超生,被罚了八千块,家里的牛都被牵走了。咱要是丢了工作,连罚款都交不起!”他蹲在地上,双手插进头发里,“我当老师一个月才五十六块,你那工作虽然钱不多,但稳定,咱不能就这么毁了。”

夜里,林文娟躺在床上,明明的小胳膊搭在她肚子上,睡得正香。她摸着小腹,好像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轻轻跳动。楼下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,是晚归的人路过,车筐里可能装着给孩子买的糖果,也可能装着刚从单位领的独生子女补贴——一块香皂,或者一袋洗衣粉。

第二天一早,周志强拿着单位开的介绍信,拉着林文娟去了医院。妇产科门口挤满了人,大多是年轻夫妻,男的低着头抽烟,女的红着眼圈。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突然哭出声:“这是第三个了……我真想要个闺女啊……”她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:“哭啥?要不是你不争气,头胎生个小子,至于现在受罪吗?”

轮到林文娟时,她的腿抖得站不住。李医生看着她的化验单,叹了口气:“确定要做?”

“嗯。”林文娟咬着嘴唇,眼泪掉在白大褂上。

“现在的年轻人啊,也是没办法。”李医生一边写病历一边说,“上周有个中学老师,都怀六个月了,学校说不打胎就开除,她跪在地上求校长,没用啊。最后还是做了,做完躺了半个月,她老公天天来给我送鸡蛋,说谢谢我手下留情,没让她落下病根。”

手术做完,林文娟躺在病床上,小腹传来一阵阵坠痛。周志强给她削苹果,手也在抖:“医生说……说休息两周就好了,不影响以后……”

“以后?”林文娟看着天花板,眼泪无声地淌,“以后还敢有以后吗?”

出院那天,单位的同事来看她,拎着水果罐头和麦乳精。“小林,想开点,现在都这样。”女同事握着她的手,“我表姐前年也是这样,现在不也挺好?儿子学习好,她还评上先进了。”

林文娟扯出个笑脸,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。她知道,同事说的是实话。机关大院里,谁家要是生了二胎,不光夫妻俩抬不起头,连孩子都会被其他小朋友嘲笑。有个副局长的儿媳妇偷偷生了二胎,结果副局长被降职,孙子只能寄养在乡下,过年都不敢带回家。

秋天的时候,单位组织体检,计生办的人全程跟着。有个刚调来的女大学生,查出怀孕两个月,当场就被主任叫去谈话。第二天她就没来上班,听说主动辞了职,回乡下老家了。有人说她是想保住孩子,也有人说她是怕被开除,名声不好听。

林文娟看着那空荡荡的办公桌,心里发寒。她想起手术那天,走廊里贴的宣传画:“控制人口增长,提高人口素质”,画着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,笑得一脸幸福。可她总觉得,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,像医院消毒水的味道,凉丝丝的,带着点说不清的苦涩。

年底评先进,林文娟因为工作认真,又响应了计划生育政策,被评上了“模范职工”。颁奖那天,她站在台上,接过印着“计划生育光荣”的奖状,台下掌声雷动。她看见周志强坐在第一排,眼里闪着光,明明举着小红旗,奶声奶气地喊“妈妈”。

可她心里清楚,那掌声里,有多少是真心,又有多少是无奈。就像大院里那棵老槐树,春天开得热热闹闹,秋天落得干干净净,年复一年,谁也不知道它的根在土里,到底盘成了什么模样。

第二年春天,林文娟去乡下调研,路过一个村子,看见墙上刷着新标语:“该流不流,扒房牵牛”。村口有户人家正在办丧事,一个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村里人说,她儿媳妇怀了三胎,躲在山里被发现,强行拉去打胎,结果大出血,大人孩子都没保住,她儿子在镇上当公务员,当天就被开除了。

林文娟站在路边,看着那户人家门口挂着的白幡,在风里飘得像条断了线的风筝。她突然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,如果生下来,现在也该会在肚子里踢腿了吧?

调研结束回单位,林文娟把报告放在桌上,上面写着:“农村计划生育工作仍需加强,干部职工需起带头作用”。窗外的槐花开了,香气飘进办公室,甜得有些发腻。她拿起桌上的独生子女证,照片上的明明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旁边写着“1982年出生”。

桌上的电话响了,是计生办打来的,提醒她下个月该去做孕检了。林文娟应了声,挂了电话,看着窗外的阳光,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。

大院里的广播响了,正在播送计划生育宣传稿:“实行计划生育,是每个公民的义务,更是干部职工的责任……”声音透过喇叭,带着电流的杂音,在槐树林里一圈圈荡开,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。

林文娟低下头,翻开笔记本,在新的一页写下:“5月10日,孕检。”笔尖划过纸页,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,像一道疤,刻在日子里,不深,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隐隐作痛。

她知道,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。就像墙上的标语,换了一茬又一茬,却始终在那里,红得刺眼。而她能做的,只是在每天早上醒来时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,然后拿起公文包,走进那片熟悉的槐树林,走向那个写满“应该”和“必须”的世界。

只是偶尔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会听见窗外有婴儿的哭声,轻轻的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她会悄悄起身,走到明明的小床边,看着儿子熟睡的脸,然后伸出手,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,那里平坦光滑,什么都没有,又好像什么都有过。

走廊里的标语又换了,新的红漆盖过了旧的痕迹,上面写着:“计划生育,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”。林文娟走过时,脚步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一首没写完的诗,藏着太多说不出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