计划外的风波
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早餐摊的帆布棚上,发出沙沙的响。李梅正往油锅里扔油条,金黄的面坯在滚油里翻个身,瞬间鼓起酥脆的壳,香气顺着风飘出老远。赵卫国蹲在旁边择菠菜,听见两个蹲在小马扎上吃早点的汉子在聊天,声音压得低,却句句往人耳朵里钻。
“听说没?南边那伙人,弄到了批钢材计划,手里没指标,愣是把货倒腾到山东,一转手就挣了小两万。”穿蓝夹克的汉子嘬了口豆浆,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两万?”另一个戴帽子的咋舌,“咱干一辈子早餐摊也挣不了这么多。他们就不怕?这没指标倒腾东西,不是投机倒把吗?”
“嗨,人家有门路。”蓝夹克往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,“听说跟物资局的人搭着线呢,计划是真的,就是没往计委报指标,打了个擦边球。”
赵卫国手里的菠菜叶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他想起前阵子公判大会上,那几个因为倒卖化肥被判刑的,牌子上写着“投机倒把罪”,其中一个还是邻厂的老郑,以前总来他这儿修机床,就因为把厂里多出来的几吨化肥卖给了乡下亲戚,判了三年。
“这可别看着眼红。”戴帽子的汉子摇摇头,“前阵子严打,投机倒把抓了不少。我 cousin 就是倒腾电子表的,从广州弄了一箱货,还没出手就被逮了,货全没收,还罚了五千块,差点没蹲进去。”
李梅把炸好的油条捞出来,控油时说了句:“钱这东西,得是自己挣的才踏实。那些歪门邪道来的,早晚得出事。”
正说着,王建军他爹老王头颤巍巍地走过来,手里拎着个布包。“梅丫头,卫国,”老头往摊前一坐,“给我来碗豆腐脑,两根油条。”
“王叔,您今天咋这么早?”李梅麻利地盛上豆腐脑,往里面撒了点虾皮。
“刚从计委那边过来,”老王头喝了口热汤,“听说了吗?前两天抓了几个倒腾汽车的,就是手里拿着计划,没正经指标,把进口车拆了零件卖,被举报了,现在还关着呢。”
赵卫国心里一动:“王叔,您说这计划和指标,到底有啥不一样?”
“这你就不懂了。”老王头放下筷子,掰着手指头说,“计划是上面给的额度,比如今年能进多少钢材、多少汽车,这叫计划。但具体到谁能领、领多少,得有指标,指标是计委批的条子,盖了章的,那才叫合法。”他顿了顿,“有些人就是钻空子,拿到计划额度,没办指标就敢动手,这不就是投机倒把吗?”
赵卫国想起自己刚下岗那会儿,有人找过他,说能弄到厂里淘汰的旧机床,没手续,便宜卖给乡下小作坊,让他帮忙联系买家,事成之后分他三成。他当时觉得不对劲,没敢答应,现在想来,那也是没指标的买卖。
“前阵子公判大会上,第三个被判刑的,就是倒腾化肥的老李,”李梅插了句嘴,“他儿子跟我家孩子同学,说就是手里有农业局的计划文件,没去供销社领指标,自己拉到黑市卖,挣了八千块,结果被人揭发了,判了两年。”
“可不是嘛,”老王头叹了口气,“那老李以前是供销社的会计,最懂这些门道,还是栽了。所以说啊,这钱再香,不该碰的别碰。”
正聊着,街口来了辆摩托车,骑车的是以前厂里的供销科长老周。老周下岗后开了个小卖部,见了他们就喊:“卫国,梅丫头,听说没?张老五发财了!”
“张老五?就是以前总在厂门口晃悠那个?”李梅问。张老五以前是厂里的临时工,游手好闲,总爱打听供销科的事。
“就是他!”老周停下车,从包里掏出包烟,给赵卫国递了一根,“他弄到了批棉纱计划,没走正规指标,首接从纱厂拉出来,卖到南方去了,一倒手挣了快三万!现在穿西装、戴金表,天天在街口饭店请客呢。”
老王头在旁边哼了一声:“我看他也蹦跶不了几天。前两天计委刚下文,说要严查计划外流通,尤其是棉纱、化肥这些紧俏货,他这时候顶风作案,不是找抓吗?”
“人家有人啊,”老周撇撇嘴,“听说跟纱厂的副厂长是亲戚,那计划就是副厂长偷偷给的,指标手续全是假的,但做得逼真,一般人看不出来。”
赵卫国没接烟,只是皱着眉:“假的终究是假的,早晚会露馅。”
“可不是嘛,”老周叹了口气,“我前几天去进货,看见工商所的人在查小作坊,凡是没正规发票的原材料,全扣了。说是有人举报,那些原材料好多是计划外倒腾来的,没指标,没税票,都是投机倒把的赃物。”
说话间,几个穿制服的工商人员走了过来,挨个儿检查路边的摊位。走到李梅摊前,领头的看了看挂在旁边的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,又翻了翻进货台账,点点头:“不错,手续齐全,继续保持。”
李梅笑着递上刚炸的油饼:“同志,吃点早饭?”
“不了,谢谢。”那人摆摆手,“最近在查无照经营和非法进货,你们正规做生意的,也多注意点,要是发现有人倒腾没手续的东西,及时举报。”
等人走远了,老王头才说:“看见没?这风头正紧呢。张老五那事,我看悬。”
果然,没过三天,就听说张老五被抓了。据说他卖的棉纱被查出是走私货,所谓的“计划”根本是伪造的,纱厂副厂长早就退休了,跟他八竿子打不着。买家发现上当,首接报了警,警察去抓他的时候,他还在饭店里请客,一桌子人全吓傻了。
“活该!”早餐摊前,一个买菜的大妈说,“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跟人吹,说自己有关系,啥计划都能弄到,不用指标也能挣钱。这下好了,钱没焐热,人进去了。”
“听说要判不少年呢,”另一个人接话,“走私加投机倒把,数罪并罚,最少五年。”
赵卫国默默听着,手里的活没停。他想起张老五以前总说:“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”现在看来,这胆大要是踩了红线,撑死的不是肚子,是前程。
这天下午,王建军从深圳打电话来,语气里满是兴奋:“卫国哥,我跟你说,我们厂最近接了个大单子,要从国外进口一批零件,手续全是正规的,计委批的指标,海关那边都备案了,一点猫腻没有。老板说,咱挣的是辛苦钱,干净!”
赵卫国笑了:“对,干净钱花着踏实。你在那边好好干,别学那些歪门邪道。”
“知道知道,”王建军在那头笑,“我前阵子还听说,有老乡在深圳倒腾没指标的电子产品,被海关抓了,货全没收,还罚了款,差点遣送回来。我可不敢,咱老老实实干活,比啥都强。”
挂了电话,李梅凑过来说:“建军这孩子,越来越懂事了。”
“经历的事多了,就明白了。”赵卫国看着远处,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,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径?所谓的‘计划没指标’,看着是空子,其实是陷阱,一脚踩进去,就爬不出来了。”
几天后,公判大会的布告贴在了厂门口的墙上。张老五的名字赫然在列,罪名是“投机倒把罪”“伪造国家机关公文罪”,判处有期徒刑七年。布告旁边,还贴着几张新的通知,是劳动局和工商局联合发的,说要扶持下岗职工创业,凭下岗证可以申请小额贷款,办营业执照和经营许可证还有优惠,进货渠道也能由供销社统一安排,保证有正规指标和手续。
赵卫国和李梅站在布告前,看得认真。“你看,”李梅指着通知,“这才是正经路子。有国家帮着,咱踏踏实实做生意,不比啥都强?”
赵卫国点点头。他想起刚下岗时的迷茫,想起那些铤而走险的人,想起公判大会上的囚服和布告上的红叉,心里突然敞亮了。这世上的钱有千万种,有的沾着灰,有的带着血,只有自己用汗水换来的,才最干净,也最安稳。
秋风又起,吹得布告“哗啦”响。赵卫国转身往早餐摊走,脚步比平时更稳了。李梅跟在后面,哼起了歌,还是那首老歌:“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……”
阳光穿过云层,照在早餐摊的帆布棚上,暖融融的。棚下,豆浆冒着热气,油条金黄酥脆,像无数个踏实日子的模样。赵卫国知道,未来的路还会有风雨,但只要走得正、行得端,心里就永远亮堂,日子也总会越过越红火。那些计划外的诱惑,那些没指标的捷径,终究抵不过人间正道的漫长与安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