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字路口的人们
厂门口的梧桐树又落了一层叶,赵卫国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阳光,把最后一箱零件搬上三轮车时,听见传达室的老王头在哼《渴望》。那旋律像根生锈的铁丝,勾得他嗓子眼发紧——上个月厂里正式贴了下岗通知,红纸上的黑字至今还在眼前晃,像无数个惊叹号砸在心上。
他回头望了眼矗立了二十多年的厂房,红砖墙上“安全生产”的标语褪成了浅粉色,玻璃碎了好几块,风灌进去时呜呜地响,像谁在哭。曾经这里机器轰鸣,人声鼎沸,下班时自行车流能堵满半条街,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,墙角堆着没人要的废铁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卫国,还不走?”同车间的李梅抱着个纸箱从里面出来,箱子里装着她的搪瓷缸、劳保手套,还有张泛黄的集体照,照片上的人都穿着蓝色工装,笑得露出白牙。她眼睛红着,看见赵卫国,强扯出个笑,“打算去哪儿?”
赵卫国挠挠头,指节因为常年握扳手而格外粗糙:“还没想好,先回家跟你嫂子商量商量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李梅,“你呢?听说你家大军……”
李梅的脸瞬间垮了,箱子差点没抱住:“他那性子你知道,死犟。昨天跟他吵了一架,说要去深圳,拦都拦不住。”
“深圳?”赵卫国吃了一惊,“那地方离这儿几千公里呢,他一个人去?”
“可不是嘛,”李梅叹了口气,“说那边遍地是机会,进厂当工人都比这儿挣得多。还说他表哥在那边开了个电子厂,能给他找活儿。我这心里啊,七上八下的。”
正说着,远处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,王建军骑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冲过来,车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。“梅姐,卫国哥,”他跳下车,额头上全是汗,“看见我那把螺丝刀没?忘车间了。”
王建军是厂里最年轻的一批工人,才二十五,技校毕业就进了厂,干活麻利,脑子活,就是性子野,爱凑热闹。赵卫国看着他:“你也打算走?”
“走!”王建军抹了把汗,眼里闪着光,“我跟大军哥一块儿去深圳。他表哥说了,那边电子厂缺人,我去学技术,说不定以后还能自己开个店。总比在这儿耗着强,你说是不?”
李梅在一旁没说话,只是眼圈更红了。赵卫国拍拍王建军的肩膀:“到了那边,好好干,别瞎混。”
“知道知道,”王建军笑着应着,跑进车间找螺丝刀去了。
看着他的背影,赵卫国心里五味杂陈。他想起自己刚进厂那会儿,才十八,穿着新工装,觉得浑身是劲儿,发誓要干出个样来。可谁能想到,二十多年过去,厂子说倒就倒了。他转头问李梅:“你呢?不跟大军一块儿去?”
“我走不了,”李梅低下头,声音有点哑,“我妈身体不好,离不开人。再说,家里还有个小的,刚上小学,总不能带着孩子颠沛流离。”她顿了顿,抬起头,“我打算……跟我嫂子学做早餐,就在街口支个摊,卖豆浆油条,应该能糊口。”
赵卫国点点头:“那也行,踏实。就是起得早,辛苦。”
“辛苦怕啥,”李梅勉强笑了笑,“总比坐吃山空强。卫国哥,你也早点做打算,总在家憋着不是事儿。”
赵卫国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什么。他骑着三轮车往家走,路上碰见不少熟面孔,都是厂里的,有的推着自行车,有的扛着行李,脸上不是迷茫就是愁容。路过菜市场时,看见张婶在那儿摆摊卖菜,看见他就喊:“卫国,过来,给你拿把青菜。”
张婶以前是食堂的,下岗比他们早半年,如今靠卖菜维持生计。赵卫国停下车,张婶往他车筐里塞了把菠菜:“听说你们这批也下来了?别上火,天无绝人之路。你看我,现在虽然累点,但好歹饿不着。”
赵卫国谢了张婶,心里暖了点。是啊,天无绝人之路,可路在哪儿呢?
回到家,妻子陈慧正在做饭,看见他回来,赶紧迎上来:“咋样?东西都拉回来了?”
赵卫国点点头,把三轮车停在院里:“嗯,没多少东西。”
“我跟你说个事儿,”陈慧擦了擦手,“刚才楼下的刘姐来说,她表姐在歌厅当领班,说那儿缺个看场子的,管吃管住,一个月还能给八百块。”
赵卫国皱起眉:“歌厅?那种地方乱七八糟的,不去。”
“我也觉得不太好,”陈慧叹了口气,“可咱现在这情况……要不,你先去看看?实在不行再说。”
赵卫国没说话,蹲在地上抽起烟来。烟雾缭绕中,他看见墙上挂着的奖状,那是他年轻时得的“先进工作者”,如今蒙了层灰。他想起王建军说的深圳,想起李梅的早餐摊,想起陈慧说的歌厅,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闷得发慌。
第二天一早,赵卫国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。他扒着窗户往下看,只见李梅和她嫂子正搬着桌子板凳往街口去,旁边放着个煤炉,烟囱里冒着青烟。天还没亮透,街上冷冷清清的,只有她们忙碌的身影。
他叹了口气,起床洗漱。陈慧己经做好了早饭,粥是稀的,咸菜是昨天剩下的。“要不,你还是去刘姐说的那地方看看吧?”陈慧小心翼翼地问。
赵卫国沉默了一会儿,点了点头:“行,我去看看。”
歌厅在市中心,叫“夜巴黎”,白天看着不起眼,晚上却灯火辉煌。赵卫国找到刘姐说的那个领班,是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人,说话声音尖尖的:“你就是赵卫国?以前在厂里上班?”
“嗯。”
“看场子不难,就是晚上来,负责维持秩序,别让客人在这儿闹事。”领班上下打量着他,“你这体格还行,就是看着有点木。不过没事,慢慢学。”
赵卫国站在歌厅里,觉得浑身不自在。墙上的彩灯转来转去,音乐震得地板都在晃,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香水味。他看见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坐在沙发上,跟客人打情骂俏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“卫国哥?你咋在这儿?”一个声音突然响起。
赵卫国回头,看见是同厂的林晓燕。林晓燕比他小几岁,以前在仓库上班,长得挺漂亮,就是性子有点内向。此刻她穿着件红色的连衣裙,化着浓妆,跟平时判若两人。
赵卫国愣住了:“晓燕?你……你也在这儿?”
林晓燕脸上闪过一丝尴尬,低下头:“嗯,我在这儿当服务员。”
“服务员?”赵卫国看着她的打扮,心里明白了大半,“你一个姑娘家,在这儿……不太安全吧?”
林晓燕苦笑了一下:“没办法,我爸生病住院,需要钱。厂里下来后,我找了好几个活儿,都干不长。这儿……挣得多点。”
赵卫国心里堵得慌,说不出话来。他想起以前在厂里,林晓燕总是安安静静地干活,谁要是欺负她,他还帮过腔。可现在……
“卫国哥,你别告诉别人,行吗?”林晓燕的声音带着恳求。
赵卫国点点头:“我不说。你……自己当心点。”
他没再待下去,跟领班说了声“我再想想”,就离开了歌厅。走在大街上,阳光刺眼,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凉。
几天后,王建军和大军出发去深圳。赵卫国去送他们,火车站里人山人海,到处都是背着行李的人。王建军看见赵卫国,跑过来:“卫国哥,你咋没来?”
“我再想想,”赵卫国说,“到了那边,给家里报个信。”
“知道!”王建军笑着挥挥手,跟着大军上了火车。火车开动时,王建军从窗户里探出头,使劲挥手:“卫国哥,李梅姐,我们走了!”
李梅站在一旁,眼圈红红的,首到火车看不见了才转过身,对赵卫国说:“我那摊儿明天就开张,你过来尝尝?”
“好。”赵卫国点点头。
第二天一早,赵卫国特意起了个大早,去了街口。李梅的早餐摊己经支起来了,豆浆冒着热气,油条金黄酥脆。她穿着件干净的围裙,正忙着给客人装东西,脸上带着笑,虽然累得满头大汗,却透着股精气神。
“卫国哥,来啦?”李梅看见他,赶紧招呼,“快坐,给你盛碗热豆浆。”
赵卫国坐下,喝着热豆浆,吃着刚炸好的油条,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。“真香,”他说,“比厂里食堂的好吃。”
李梅笑了:“好吃你就常来。”
这时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经过,是林晓燕,看样子是刚下班,头发有点乱,脸上的妆花了,眼神疲惫。她看见赵卫国,愣了一下,赶紧低下头,匆匆走了。
赵卫国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不是滋味。李梅也看见了,叹了口气:“晓燕这孩子,也是苦命。她爸那病,就是个无底洞。”
赵卫国没说话,默默地喝着豆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赵卫国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活儿。他偶尔会去李梅的早餐摊帮忙,择菜、洗碗,干些杂活。李梅的生意越来越好,后来还雇了个人帮忙。
这天,他正在摊儿上帮忙,王建军突然打来了电话,声音里透着兴奋:“卫国哥,我跟你说,我在这边挺好的!大军哥表哥的厂效益不错,我现在学会修机器了,老板还给我涨了工资!等我挣够了钱,就回去开个店!”
赵卫国笑着说:“好,好,好好干。”
挂了电话,李梅笑着说:“你看,建军这孩子,有出息。”
赵卫国点点头,心里却想起了林晓燕。他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,不知道怎么样了。
傍晚,他路过“夜巴黎”歌厅,看见门口围了好多人,还有警车。他挤进去一看,只见几个警察正带着几个人出来,其中一个就是林晓燕。她低着头,头发遮住了脸,手腕上戴着手铐。
赵卫国的心猛地一沉。旁边有人议论:“听说这儿扫黄呢,抓了好几个。”
“可惜了,那姑娘看着挺年轻的。”
赵卫国没再听下去,默默地转身离开了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
回到家,陈慧看见他脸色不好,问他怎么了。赵卫国把事情跟她说了,陈慧叹了口气:“唉,这都是命啊。”
“不是命,”赵卫国突然说,“是路。路都是自己选的。”
他想起王建军在深圳的奋斗,想起李梅在街口的忙碌,想起林晓燕被带走时的背影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第二天,赵卫国去找了李梅:“梅,你这摊儿还缺人不?我来给你帮忙吧,工钱你看着给就行。”
李梅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咋不缺?正好我想再添个炉子炸油饼呢。你来太好了,卫国哥,咱哥俩一块儿干!”
赵卫国也笑了,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落了地。他知道,生活不会一帆风顺,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选择。但只要肯努力,肯踏实干活,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。
阳光透过梧桐树叶,洒在李梅的早餐摊上,也洒在赵卫国的脸上,暖融融的。远处,王建军的电话又来了,说他攒了点钱,打算过年回来看看。赵卫国听着,笑着应着,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。
路口的人来来往往,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,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前行。有迷茫,有艰辛,但更多的是坚韧和希望。就像那冉冉升起的朝阳,总会照亮新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