产业散了人走了

2025-08-20 3652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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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机声里的故乡与空巢

王建军在"老工业记忆"小摊前整理齿轮时,老张的儿子突然一拍大腿:"忘说了!当年还有农机局呢!我叔公就在农机局的修造厂上班,专给拖拉机焊犁铧,十里八乡的农民都找他!"

这话像颗火星,点燃了周围老人们的话匣子。蹲在旁边抽旱烟的赵大爷首起腰,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:"可不是嘛!农机局的厂子,那才叫接地气!农民要啥,他们就能造啥。春天要播种机,车间里连夜赶;夏天要脱粒机,图纸改了又改;秋天要扬场机,师傅们带着工具下乡,在田埂上就能修。"

赵大爷以前是农机局的仓库管理员,对那些农业机械门儿清。"局里有三个大厂:修造厂、配件厂、拖拉机站。修造厂能整车造拖拉机,虽然样子不如进口的好看,可皮实,拉着三吨化肥爬坡不费劲;配件厂专做小零件,一个螺丝帽都要过三遍检验,说'不能让农民用着用着掉链子';拖拉机站更别说了,农忙时几十台拖拉机排着队,免费帮困难户耕地,驾驶员胳膊上都戴着'支农模范'的红绸子。"

王建军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乡下,见过农机局的流动修理车。绿色的卡车后面拖着工具箱,车身上刷着"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",师傅们穿着蓝色工装,在麦场边支起架子,手里的扳手翻飞,坏了的脱粒机没多久就"嗡嗡"转起来。农民们围着递水递烟,说"农机局的师傅,比自家兄弟还亲"。

"那时候的工业企业,不光产东西,还带着人气。"林晓梅拎着菜篮子路过,凑过来说,"纺织厂门口的早市,全是卖早点的,炸油条的、蒸包子的,生意好得很;机械局旁边的小卖部,老板记着每个工人的口味,老张爱喝二锅头,老李爱吃卤鸡爪,到点就备好;就连农机局修造厂对面的理发店,都知道工人师傅们爱剪短发,说'干活利索'。"

赵大爷接话:"可不是嘛!农机局的厂子在城郊,周围慢慢聚起了菜市场、小饭馆、杂货店,后来连学校、医院都搬过去了。以前荒无人烟的地方,愣是被厂子带成了热闹的小集市。每到赶集日,农民们推着车来买农机配件,顺便捎点农产品,工人师傅们下班了就去赶集,你买我的菜,我买你的零件,跟走亲戚似的。"

那些工厂就像一个个磁场,吸引着人,也滋养着人。纺织厂的女工多,周围的裁缝铺、化妆品店就多;机械局的工人爱喝酒,小酒馆就开得密集;农机局的师傅常下乡,自行车修理摊就总围着人。各行各业都围着工厂转,日子过得踏实,谁也没想过离开。

"最要紧的是,厂里的人不往外跑。"赵大爷叹了口气,"我儿子当年考上大学,说要去南方,我跟他说'咱农机局多好,你学机械的,回来正好修拖拉机',他听了我的,毕业后真回了修造厂,成了技术骨干。那时候谁不想往外跑啊?厂里啥都有,工资够用,邻里熟络,守着家多好。"

变化是从农机局的拖拉机卖不动开始的。九十年代末,进口拖拉机涌进来,样子新颖,油耗低,虽然贵,可农民们宁愿贷款也要买。农机局的修造厂试着改进机型,可老设备跟不上,老师傅们对着新图纸犯愁,说"这玩意儿,比伺候祖宗还难"。

接着是配件厂,南方的小作坊用劣质材料做配件,价格只有原厂的一半,农民们图便宜,慢慢就不来了。赵大爷的儿子跑遍了周边乡镇,磨破了嘴皮说"一分钱一分货",可人家指着账本说"进口拖拉机都用不起原厂件,你这老机子还讲究啥"。

2002年,农机局的三个厂陆续黄了。修造厂的设备被拆成废铁,卖了还不够发拖欠的工资;配件厂的厂房改成了仓库,堆着没人要的旧零件;拖拉机站的院子里,十几台老拖拉机蒙着布,像一群退役的老兵,在风吹日晒里慢慢生锈。

赵大爷的儿子是最后一批离开的。他去了山东的农机市场,给人修进口拖拉机,每月工资是以前的三倍,可每次打电话回来,都说"不如家里好,这儿的人只认钱,不认手艺"。后来,他在山东成了家,把赵大爷也接了过去,临走时,老人只带走了一个修了几十年的扳手,说"留个念想"。

农机局的厂子黄了,周围的集市也跟着散了。菜市场的摊主去了城里,小饭馆的老板回了乡下,理发店改成了废品收购站。以前热闹的城郊,渐渐变回了当年的荒凉,只有路边的老槐树还在,树干上刻着的"支农爱民",被风雨冲刷得只剩模糊的印记。

这只是个开始。随着八大工业局的厂子一个个消失,整个城市的人气像被扎破的气球,慢慢瘪了下去。纺织厂门口的早市没了,机械局旁边的小卖部关了,连最繁华的 downtown,都有一半的商铺贴着"转让"的告示。

"人都走了,生意咋做?"张婶以前在针织厂门口卖水果,厂子黄了后,她的摊子也撑不下去了,"年轻力壮的,去了南方的工厂;有点手艺的,跟着包工头去了工地;就连妇女们,都结伴去了城里当保姆。家属院以前住满了人,现在十户有八户锁着门,院子里的草长得比人高。"

王建军去给老李送修鞋的胶水,路过以前的机械局家属院,墙皮掉了大半,窗户玻璃碎了不少,风穿过空荡荡的楼道,呜呜地响。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晒太阳,怀里抱着个旧相框,里面是她老伴和工友们的合影。"都走了,"老太太喃喃地说,"老张去了深圳,老李去了上海,就连隔壁的小石头,才十六岁,都跟着舅舅去了浙江......"

留下来的,大多是走不动的老人。他们守着空荡荡的家属院,守着模糊的记忆,每天坐在门口,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,像等待着什么,又像什么都不等。

市里不是没想过办法。招商引资的广告牌竖满了高速路口,承诺给土地,给优惠,可来考察的老板们转了一圈,都摇摇头说"没人啊,招不到工人,办厂干啥"。有个老板想在农机局的旧址上开个农产品加工厂,可招了三个月,只来了十几个老人,年轻人一个没有,最后只能不了了之。

"人是根啊,"王建军蹲在老槐树下,看着"锦绣家园"里零星的灯火,"树挪死,人挪活,可根都走了,这地方就成了荒地。以前厂子在,人就聚着,人气就旺;厂子黄了,人就散了,啥都带不起来了。"

去年秋天,王磊带着孩子回来祭祖。车开到村口,孩子指着路边的荒草问"爸爸,这里以前有人住吗",王磊说"有啊,爷爷以前就在这儿的工厂上班,这里以前可热闹了"。孩子似懂非懂,又问"那他们去哪儿了",王磊看着远处空荡荡的厂房,说"去了很远的地方,为了找活儿干"。

祭祖回来,王磊跟王建军说"要不您跟我们去深圳吧,那边有很多老乡,都是从咱这儿出去的,大家凑在一起,也像个家"。王建军没答应,他说"我走了,谁给老李修鞋,谁听张婶说以前的事,谁来看着这棵老槐树"。

其实他知道,自己守着的,不只是一棵树,一个院子,而是一个时代的念想。念想在,家就在;念想没了,家就真的散了。

有天,张婶从废品站淘回一个旧收音机,擦干净了,居然还能响。里面正播着本地新闻,说"我市加大招商引资力度,成功引进一家电子厂,预计将提供五百个就业岗位"。

老人们聚在王建军家,围着收音机听,眼里闪着微弱的光。可没过多久,新闻里又说"因招工困难,电子厂暂缓开工",大家眼里的光,慢慢灭了。

"五百个岗位,咱这儿连五十个人都凑不齐了。"老李叹了口气,"年轻人走惯了,外面的世界大,谁还愿意回这穷地方?"

王建军没说话,只是拿起那把张师傅传下来的扳手,在手里着。扳手的裂缝里,还卡着点当年的铁屑,那是从农机局修造厂的拖拉机上磨下来的。他想起赵大爷的儿子说过"南方的工厂再大,也找不到修老拖拉机的感觉",或许,那些远走他乡的人,心里也像这扳手一样,卡着点故乡的铁屑,磨不掉,忘不了。

只是,磨不掉又能怎样?故乡的工厂没了,岗位没了,人气没了,就算心里念着,也回不来了。

开春时,王建军去给农机局修造厂的旧址拍照。厂房早就拆了,只剩下一片平地,野草长得齐腰深,几只麻雀在里面蹦跳。远处的高速路上,一辆辆货车呼啸而过,拉着南方造的农机,拉着城里产的商品,却再也拉不来那些远走的人,拉不回那个工厂林立、人声鼎沸的故乡。

他把照片洗出来,贴在相册的最后一页,旁边写上"农机局修造厂旧址(2024)"。相册己经快满了,前面是热闹的工厂,是笑脸的工人,是八大工业局的辉煌;最后这页,是荒地,是野草,是一个空了的故乡。

张婶看着照片,抹着眼泪说"以前这儿多热闹啊,拖拉机一开,整个村子都能听见,现在静得能听见草长"。王建军合上相册,说"会好的,等外面的人老了,说不定就回来了"。

可他知道,这只是安慰。那些远走他乡的人,在外面扎了根,生了娃,孩子说着南方的方言,认不出故乡的野草,他们就算回来,也只是过客了。

夕阳把王建军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农机局旧址的荒地上。风穿过野草,发出沙沙的声,像极了当年农机局的拖拉机开过田埂的声音,只是那声音里,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荒凉。

工业企业黄了,带走的不只是机器和厂房,还有人气,有牵挂,有一个地方之所以成为故乡的理由。剩下的,只有空巢的家属院,老去的守着人,和一张再也聚不齐的老照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