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失的工业图谱
王建军的修车摊被抄后的第三个月,张婶在"锦绣家园"的垃圾桶里捡到一本旧相册。封面是红色塑料的,印着"先进工作者留念",里面的照片泛着黄,大多是戴着安全帽的工人,背景是高耸的烟囱、轰鸣的机床、晾晒的布匹。最末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信纸,上面写着"全市工业系统表彰大会",列着八大工业局的名单,字迹被水洇过,却依旧清晰——轻化工业局、二轻工业局、纺织局、机械局、建材局、区街工业处、校办工业处、乡镇工业局。
"你看你看,"张婶把相册塞给王建军,手抖得厉害,"咱这小地方,当年多厉害!光工业局就有八个,大小工厂百十家,现在......"她指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商品房,"都盖成楼了,连块像样的厂房影子都没了。"
王建军翻着相册,指尖划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。有纺织局的老局长,总爱穿着中山装在车间里转,说"布要织得密,人心要贴得近";有机械局的八级钳工,跟张师傅是师兄弟,俩人总在技术比武上较劲;还有校办工业处的老师,带着学生在小厂里做粉笔,说"要让娃娃们知道,劳动最光荣"。
"那时候咱这儿,从火柴到机床,从灯泡到水泥,啥都能造。"王建军的声音发涩,"轻化局的肥皂厂,生产的'蝴蝶牌'肥皂,方圆百里都用;二轻局的木器厂,做的家具能传三代;纺织局更别说了,除了咱针织厂,还有棉纺厂、毛纺厂,光女工就有上千......"
旁边补鞋的老李凑过来,他以前是建材局水泥厂的工人,脸上还留着当年烧窑时烫的疤:"可不是嘛!建材局的水泥厂,烟囱比钟楼还高,半夜都冒着火星子;机械局的机床厂,造出的车床能卖到东北;乡镇工业局更厉害,每个公社都有小五金厂,打个锄头镰刀啥的,又快又好。"
老张的儿子蹲在地上,用树枝在泥里画着当年的工厂分布图:"我爸说,那时候区街工业处管着街道小厂,我家楼下的小五金厂,就几个老太太,能给大厂做配件;校办工业处的铅笔厂,就在咱子弟学校后院,下课铃一响,能闻到松节油的味儿。"
这些话像钥匙,打开了下岗工人们尘封的记忆。每天下午,王建军的新家(租的老平房)就成了"故事会"现场,大家搬着小马扎,自带茶水,说的都是当年的工业盛况。
"纺织局的印染厂,那才叫气派!"林晓梅以前在棉纺厂当挡车工,说起当年的事眼睛发亮,"染出的花布,红的像霞,绿的像草,全国各地的商贩都来抢,货车能排到国道上。厂长总说,咱织的不是布,是咱这儿的脸面。"
"机械局的农机厂更牛!"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,以前是农机厂的技术员,"七十年代造出的拖拉机,能拉着犁杖爬陡坡,农民都叫它'铁牛'。每年春耕前,厂里的技术员都要下乡修机器,管吃管住,临走时老乡还塞鸡蛋。"
"轻化局的化肥厂,虽然味儿大,可离了它不行。"老李接话,"那时候种地全靠它,厂里的氨水罐车一过,老百姓都追着要,说'这味儿,闻着就喜庆,今年准丰收'。"
他们说的工厂,大多分布在城市边缘,形成了一片连绵的工业区。早上七点,自行车流像潮水一样涌向各个工厂,车铃铛声、说笑声、工厂的上班铃声混在一起,比集市还热闹;中午十二点,饭盒碰撞的声音从各个车间传来,大师傅推着餐车穿梭,喊着"今天有红烧肉";晚上七点,下班的人流带着疲惫,却也带着满足,有人手里拎着厂里发的福利,有人讨论着明天的生产计划。
那时候的八大工业局,像八位大家长,管着各自的"孩子"。纺织局关心布的质量,机械局盯着机床的精度,建材局操心水泥的标号,连区街工业处的小厂,都有专人指导生产。"局里的干部常来厂里,不是来训话的,是来解决问题的。"老技术员说,"农机厂缺钢材,机械局的科长跑了三趟物资局,硬是批来了;针织厂的染料不够,轻化局协调化肥厂帮忙调了一批。"
工业门类齐全,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便利。家里的灯泡坏了,去校办工业处的灯泡厂买,比商店便宜一半;自行车链条断了,区街工业处的修配厂能接,师傅手艺好,接得比新的还结实;就连孩子的铅笔、橡皮,都是校办工厂产的,上面印着"爱劳动"三个字。
"那时候不觉得啥,现在才知道,那是多大的福气。"张婶叹着气,"家里啥坏了,找个工厂就能修;想买点啥,本地工厂就有;年轻人找工作,不用出远门,工厂大门敞着,只要肯出力,就有饭吃。"
转折是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。先是乡镇工业局的小五金厂,因为做不过南方的廉价货,一个个黄了;接着是校办工业处的铅笔厂,被私营文具厂挤垮,车间改成了教室;区街工业处的小厂更惨,大多是租赁的厂房,合同一到期,就被开发商收走盖楼。
"我记得很清楚,1998年冬天,轻化局的肥皂厂拆了。"老李裹紧了棉袄,"那烟囱拆的时候,好多老工人都去看,有人哭了,说'以后再也闻不见肥皂香了'。结果第二年,那儿就盖了商品房,叫'香榭丽舍',听着洋气,跟咱没关系。"
机械局的机床厂,是被"改制"改黄的。厂长竞聘时,一个外地老板花了大价钱"买"了厂长位置,然后把设备卖了,地皮抵押了,卷着钱跑了,留下几百号工人,拿着每月两百块的生活费,在寒风里堵区政府的门。
"纺织局最惨,"林晓梅抹了把眼泪,"棉纺厂、毛纺厂、印染厂,一年黄一个。咱针织厂算撑得久的,可最后还是没躲过。那些机器,有的被当成废铁卖了,有的被南方老板拉走了,说'你们这儿的设备,虽然老,但是扎实'。"
建材局的水泥厂,因为污染严重被关停。烟囱爆破那天,王建军去了,轰隆一声巨响,烟尘弥漫了半个城。以前在水泥厂上班的老王,蹲在地上哭:"那烟囱,我爬了三十年,每天擦得干干净净,现在说炸就炸了......"
八大工业局,像多米诺骨牌,一个接一个倒了。轻化工业局合并到了经贸委,二轻工业局改成了"中小企业服务中心",纺织局、机械局、建材局的牌子,早就被收进了档案馆。区街工业处、校办工业处、乡镇工业局,连名字都没人记得了。
"现在年轻人,都不知道咱这儿以前是工业城。"老技术员敲着拐杖,"他们以为这城市天生就是盖楼的,天生就是开饭店的。可他们不知道,这楼底下埋着多少机床,多少棉纱,多少工人的汗珠子。"
王磊带女朋友回家时,女孩指着窗外的"锦绣家园"说:"叔叔阿姨,你们这儿发展真好,全是新小区。"王建军没说话,只是翻出那张八大工业局的名单,说:"以前这儿更好,有八十多个工厂,能造拖拉机,能织花布,能产化肥,能做家具。那时候的人,不用背井离乡,不用怕失业,因为工厂就在那儿,像座山,稳稳的。"
女孩似懂非懂,说"可是工厂污染大啊,现在盖楼多好,干净"。王建军看着她年轻的脸,突然觉得,有些东西,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干净是干净了,可那种"咱能造出东西"的底气,那种"工厂在,家就在"的踏实,没了。
去年冬天,市里搞"城市记忆展",王建军把那本相册送了过去。展览厅里,放着从各个工厂搜罗来的老物件:机床厂的扳手,纺织厂的织梭,化肥厂的氨水罐,肥皂厂的模具。旁边的展板上,印着八大工业局的名单,下面写着"本市工业辉煌历程(1950-2000)"。
来看展览的大多是老年人,指着物件流泪,说"这是我当年用过的";年轻人大多是陪老人来的,对着老照片拍照,发朋友圈,配文"原来爷爷是这样上班的"。
王建军站在展板前,看着那串熟悉的局名,突然想起当年工业局开会的场景。八大局的领导坐在一起,讨论的不是盖多少楼,而是产多少吨钢,织多少米布,造多少台机器。他们说"工业是骨头,商业是肉,骨头硬了,城市才能立得住"。
可现在,骨头没了,只剩下一堆堆的"肉"——商品房、商场、饭店。城市看着胖了,却没了以前的筋骨。
从展览馆出来,王建军去了趟以前的机械局旧址,现在是个奢侈品商场,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,比当年的厂长还体面。他站在门口,看着进出的人,手里拎着精致的袋子,没人知道,这里以前是造出"铁牛"拖拉机的地方,是几百个工人挥汗如雨的地方。
张婶打来电话,说"锦绣家园"的老槐树下,有人摆了个"老工业记忆"的小摊,卖些从工厂收来的旧零件,生意还不错。王建军赶过去时,看见老张的儿子在摆摊,摊上摆着机床的齿轮、纺织机的锭子、水泥厂的钢钎,旁边放着那本相册,供人翻看。
"有人花五十块买了个齿轮,说要当摆件。"老张的儿子笑着说,"还有人来问,有没有当年的厂徽,想给爷爷留个念想。"
王建军拿起一个生锈的齿轮,上面的齿牙磨得有些圆了,却依旧坚硬。他想起机械局的老局长说过:"齿轮看着普通,可少了它,机器就转不了。工人也一样,看着普通,可少了他们,工业就兴不起来。"
夕阳落在齿轮上,泛着红。远处的塔吊还在转,又一栋新楼要起来了。王建军知道,工业的辉煌过去了,像夕阳一样,落了,就不会再升起。八大工业局的名字,百十家工厂的影子,只能留在相册里,留在老工人的记忆里,留在商品房地基下那片沉默的土地里。
他把齿轮放回摊上,对老张的儿子说:"好好摆着,让年轻人知道,咱这儿不光会盖楼,还造出过很多东西,养活过很多人。"
风穿过"锦绣家园"的楼群,带着点凉意。王建军裹紧棉袄,往家走。路上遇见放学的孩子,背着沉重的书包,他们的未来或许在写字楼,在首播间,在遥远的大城市,却很少有人会想起,他们脚下的土地,曾经是一片沸腾的工业区,曾经有过那么多为了"制造"而骄傲的人。
那些消失的工业图谱,像被橡皮擦过的画,痕迹越来越淡。只有在老工人的闲聊里,在偶尔翻出的旧物件里,在城市深夜的寂静里,才能听见一丝回响——那是机床的轰鸣,是织机的穿梭,是八千工人上班的自行车铃声,是一个时代用钢铁和棉纱写就的,沉甸甸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