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包了下岗了

2025-08-20 3708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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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门上的锁与空荡的饭盒

王建军在南方的工厂待了半年,终究还是回了北方。不是不习惯流水线的节奏,是夜里总梦见红旗针织厂的大门——那扇刷着红漆的铁门,以前总敞开着,工人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,车铃铛声能传到三条街外。可他回去时,铁门挂着把新锁,黄铜的,在太阳下闪着冷光。

厂门口的公告栏上,贴着张泛黄的纸,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晕,勉强能认出"承包经营"西个字。旁边围着几个老职工,蹲在地上抽烟,烟蒂扔了一地。"听说了吗?被一个温州老板承包了,三年,给厂里一笔钱,工人全下岗。"老张的声音发哑,他是以前的仓库管理员,腿在地震时砸伤过,走路一瘸一拐。

王建军的心沉了沉。他知道"承包"这词,南方的工厂也在搞,可人家是包车间、包生产线,没听说过把整个厂子包出去,连工人一起"包"掉的。"下岗"两个字,像块冰,顺着后颈滑进心里——他见过南方工厂下岗的工人,在劳务市场举着牌子,上面写着"会开车床""会缝纫",眼神里的慌,跟现在蹲在地上的这些人一模一样。

承包合同是在区政府会议室签的。温州老板姓黄,穿着鳄鱼牌皮带,戴着金戒指,说话带着口音:"我包厂,是来赚钱的,不是来养闲人的。老设备全换掉,老工人......嗯,愿意留下的,签新合同,工资减半,没社保。"

台下的职工炸了锅。"工资减半?我一家五口人怎么活?""没社保?生病了咋办?""我们在厂里干了一辈子,凭啥说换就换?"张师傅的儿子跳起来,手里攥着父亲的八级工证书,"我爸为厂子献了命,你们就这么对待他儿子?"

黄老板身后的区领导拍了拍桌子:"这是改革需要!工厂不赚钱,政府养不起!愿意留下的签字,不愿意的,领补偿金,自谋出路!"

补偿金少得可怜。按工龄算,一年补一个月工资,最多补十二个月。王建军干了二十三年,只能领十二个月的,每月六十五块,一共七百八十块。他捏着那张支票,比当年拿到股金证还沉——七百八十块,买不了一台新机床,撑不起一个家,却要买断他二十三年的青春。

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,有王建军。黄老板说"年纪大了,跟不上新设备",其实他知道,是自己总跟工作组举报暗箱操作的事,被记恨了。他没吵没闹,只是去车间最后看了一眼。他的机床还在,上面落了层灰,操作台上的茶杯印还清晰,那是他用了十几年的搪瓷缸,早上还泡着浓茶。

收拾东西时,他只带走了那把张师傅传下来的扳手,和一本磨破了的《机械原理》。林晓梅在南方的电子厂也下岗了,老板说"订单少了,要裁员",她拿着遣散费回来,看见王建军收拾的行李,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:"咱两口子,咋都成了没活儿干的人?"

下岗职工们聚在家属院的空地上,像一群没头的苍蝇。有人说去劳务市场找活,可人家要年轻的,要会电脑的,他们这些只会拧螺丝、踩缝纫机的,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。有人说做点小生意,可手里的补偿金连个摊位都租不起。

老张去给人看大门,一个月三百块,不管饭。他腿不好,值夜班时总打瞌睡,被老板骂了好几次,没过俩月就被辞了。他蹲在家属院的煤堆旁,看着以前的同事骑着自行车上班(留下的工人),饭盒在车筐里晃,突然就哭了:"我守了二十年仓库,现在连个看大门的活儿都守不住......"

最惨的是车间的老李。他老婆常年卧病,儿子在上大学,全靠他的工资撑着。下岗后,他去工地扛钢筋,六十岁的人,跟小伙子抢活儿,一天下来,肩膀肿得像馒头。有天暴雨,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,断了腿,工头给了两千块钱,把他送回了家。

王建军去看他时,老李躺在床上,腿上打着石膏,老婆在旁边抹眼泪,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扔在桌上,上面的学费数字刺眼。"建军,帮我把那台旧收音机卖了吧,能换点生活费。"老李的声音气若游丝,"我对不起孩子,对不起家里......"

王建军没说话,掏出兜里的钱,塞在老李枕头下。那是他刚修自行车赚的五十块,不够学费,不够医药费,却只能做这些。他走出老李家门,看见墙上还贴着"工人阶级领导一切"的旧标语,被雨水泡得发白,像个笑话。

黄老板的承包,成了一场公开的掠夺。他没换新设备,只是把厂里的地皮分割出租,一部分租给废品站,一部分租给小作坊,连子弟学校的操场都改成了停车场。仓库里的棉纱、染料,被他以"清理库存"的名义卖掉,钱揣进自己腰包。

留下的工人,每天干着超时的活儿,工资却总被拖欠。有个女工去找黄老板要工资,被他的保镖推了出来,摔在地上,流产了。职工们去区政府上访,被挡在门外,说"这是企业内部事务,政府不好干涉"。

王建军的修车摊,成了下岗职工的聚集地。大家蹲在旁边,看着他修车,骂黄老板黑心,骂世道不公,骂自己命苦。王磊从深圳寄来的钱,王建军大多分给了更困难的人。"爸,你自己都不容易......"王磊在电话里哭。王建军说:"都是一起扛过活儿的,能帮一把是一把。"

冬天来得早,雪下得又大。家属院的暖气停了,黄老板说"承包合同里没说要管供暖"。张婶的老伴儿,以前是厂里的锅炉工,舍不得买煤,烧柴禾取暖,烟筒堵了,中了煤气,没抢救过来。

出殡那天,雪下得更大。下岗职工们都来了,没人说话,只是默默地抬着棺材,踩着厚厚的积雪,咯吱咯吱响。王建军走在最后,手里攥着那把扳手,冰冷刺骨。他想起当年厂里的锅炉房,冬天总是烧得旺旺的,老锅炉工说"不能让工人冻着,冻着了没力气干活"。可现在,连暖气都成了奢望。

年后,劳务市场来了批招人的,说是去新疆摘棉花,管吃管住,月薪一千。报名的人排起了长队,大多是下岗职工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。老张也报了名,他说"腿不好,摘棉花坐着就行",手里的包袱里,裹着两件旧棉袄。

王建军去送他,火车开动时,老张从车窗里探出头,喊着"建军,等我赚了钱,回来请你喝酒"。王建军挥着手,看着火车消失在远处,心里空落落的——以前他们在车间里比赛谁的活儿好,现在却要背井离乡,去跟棉花秆较劲。

林晓梅找了份保洁的活儿,在写字楼里擦玻璃,一个月西百块。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踩着高跟鞋(规定要穿),在几十层高的楼外擦玻璃,吓得腿发软。"我怕高,可我更怕家里断了粮。"她晚上回来,脚肿得穿不上鞋,王建军给她揉脚,眼泪掉在她的脚背上。

王建军的修车摊,生意时好时坏。有次,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来修车,王建军认出是以前供销科的老周,他跟着黄老板干,成了"经理"。"建军,别修车了,跟我去黄老板的公司干吧,当个保安,比这强。"老周递给他一支烟。王建军没接,说:"我这双手,只会拧螺丝,不会看大门。"

老周叹了口气,说:"黄老板要把家属院也拆了,盖商品房,你们得搬走。"

这话像炸雷,在职工里传开了。家属院是厂里的福利房,住了几十年,现在说拆就拆,补偿款低得离谱,连郊区的小产权房都买不起。职工们去阻拦拆迁队,被打得头破血流,王建军的胳膊也被打青了。

夜里,王建军躺在冰凉的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声,像当年车间里的机器轰鸣,却带着绝望。他想起刚进厂时,母亲说"厂子就是家,有厂子在,就饿不着";想起周厂长说"工人是厂子的根,根在,厂子就在"。可现在,根被刨了,家要拆了,他们这些人,成了没根的草。

有天,王建军去给一个客户修车,客户是个记者,听他说了下岗职工的事,要写报道。王建军带着他去了老李家家,去了张婶家,去了被拆了一半的家属院。记者拍了很多照片,说"一定会让更多人看到"。

报道登出来了,标题是《下岗职工的寒冬》,配着老李躺在床上的照片,配着张婶在废墟里捡东西的照片。可没什么用,黄老板依旧忙着盖商品房,区政府依旧说"按规定办",下岗职工们依旧在寒风里找活儿干。

王磊回来接他们去深圳,说"那边工厂多,总能找到活儿"。王建军看着满院的废墟,看着墙角那棵老槐树,树干上还刻着"以厂为家",树皮皲裂,像老人的手。"走吧。"他说,声音沙哑。

离开那天,王建军最后看了眼红旗针织厂的大门。铁门上的锁换了把更大的,旁边的商品房己经盖到了三层,广告牌上写着"繁华新地标"。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进厂时,大门敞开着,周厂长站在门口,笑着说"来了就是一家人"。

火车开动时,王建军把那把扳手从包里拿出来,放在窗台上。扳手把被磨得发亮,映着窗外倒退的风景。他知道,这把扳手拧过机床的螺丝,拧过自行车的链条,却拧不过时代的齿轮,拧不散下岗职工的茫然和无奈。

林晓梅靠在他肩上,轻声说:"到了深圳,咱好好干,别想以前的事了。"王建军点点头,却想起老李断了的腿,想起老张在火车上的笑脸,想起那些在寒冬里逝去的人。

那些承包的黑暗,像一场噩梦,醒了,却留下满身伤痕。那些下岗的日子,像一把钝刀,割着他们的尊严,割着他们的生活,割着他们对"厂子是家"的最后一点念想。

火车驶向南方,阳光越来越暖。王建军把扳手收进包里,紧紧攥着。他知道,以后的日子,还得靠这双手,靠这把扳手,一点点拧出活路来。只是心里那个家,那个叫"红旗针织厂"的家,再也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