肥水流入自家田

2025-08-20 3920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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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流下的订单

赵卫东被带走的那天,王建军正在修一辆"永久"牌自行车。车铃铛锈得发不出声,他往轴里滴了点机油,"叮铃"一声脆响,像极了当年车间里的下班铃。旁边卖菜的张婶跑过来,手里的秤盘晃悠着:"建军,听说了吗?赵厂长被抓了,说是把厂里的订单弄到他小舅子开的小厂里去了!"

王建军手里的扳手顿了顿。车链条上的油污蹭在掌心,黑黢黢的,像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瘩。他早该想到的——去年冬天,厂里接了笔出口日本的订单,要求高,利润厚,工人们连夜加班赶工,可最后交货时,质检员却说"这批货不合格",订单莫名其妙黄了。当时赵卫东在大会上说"技术不过关,得引进新设备",现在想来,那批合格的货,怕是早就换了地方。

赵卫东的小舅子叫刘三,以前在厂门口摆烟摊,整天游手好闲。可这两年突然阔了,在郊区租了个废弃的仓库,挂着"东方针织厂"的牌子,雇了十几个农民工,机器都是从原厂淘汰下来的旧设备。王建军去给他们修过一次机床,看见仓库里堆的棉纱,印着"红旗针织厂"的标记,当时只当是厂里处理的废料,现在才明白,那是用厂里的原料,干私活。

厂里的老职工们聚在食堂里,你一言我一语,拼凑出那些暗箱操作的细节。"怪不得去年冬天的劳保服质量差,原来是好布料都运到刘三的厂里去了!""我就说赵厂长总往外地跑,说是谈业务,其实是去盯他自己的厂子!""还有供销科的老周,每次报销的差旅费都高得离谱,肯定是跟赵厂长分赃!"

张师傅的儿子红着眼圈拍桌子:"我爸住院欠的医药费,厂里说没钱报销,可赵卫东的小舅子却开上了小轿车!这钱,都是从我们工人牙缝里抠出来的!"

王建军没说话,他想起那笔出口订单。当时他是技术组长,亲自盯着每道工序,布面的平整度、染色的均匀度,都达到了出口标准。可质检报告下来,却写着"存在严重瑕疵",他去找赵卫东理论,赵卫东拍着他的肩膀说:"老王,你是老技术了,该懂'标准'这东西,可松可紧。"现在才懂,那"紧"的标准,是为了把订单挤到自己人手里。

调查组的人又来了,这次带着账本,在会议室查了三天三夜。职工们堵在门口,要求给个说法,可出来的人只说"正在调查,会依法处理"。有人往会议室扔了块砖头,砸碎了窗户玻璃,喊着"还我们血汗钱",被保安架了出去。

王建军看着破碎的窗户,想起当年周厂长在车间劳动时,手上被玻璃划了个口子,还笑着说"碎玻璃碴子,跟厂里的困难一样,清理干净就好了"。可现在的困难,不是玻璃碴子,是烂在根里的蛀虫。

赵卫东虽然被抓了,但订单外流的口子没堵上。他的副手,一个叫孙涛的年轻人,接管了厂子,说是"临时负责"。孙涛比赵卫东更隐蔽,开会时总说"要团结,要向前看",背地里却把厂里的老客户一个个介绍给了外地的小厂——那些小厂,有的是他亲戚开的,有的是给了他回扣的。

王建军的徒弟小李,在供销科当干事,偷偷告诉他:"孙科长(孙涛)让我们把报价提高三成,客户自然就跑了,然后他再私下联系客户,说'有个朋友的厂能接,价格低'。"小李把一份报价单塞给王建军,上面的数字确实高得离谱,"这哪是做生意,是明着把客户往外赶!"

厂里的机器彻底停了。以前热闹的车间,现在空荡荡的,只有老鼠在废棉堆里窜。王建军去给机器上油,摸着冰冷的导轨,像摸着一个垂死的老朋友。他算了笔账,厂里每月的电费、房租、工资,加起来要两万多,可订单寥寥无几,账上的钱早就空了,发工资全靠变卖旧设备。

有次他去仓库,看见保管员正往三轮车上搬缝纫机,说是"孙科长让卖的,给职工发工资"。王建军拦住他:"这是进口的锁边机,当年花了三万块买的!"保管员叹着气:"不卖不行啊,孙科长说,再不发工资,工人要闹事了。"

王建军看着那台锁边机,想起刚买回来时,全厂职工围着看,周厂长说"这机器能织出最好的布,让大家过上最好的日子"。现在,最好的日子没等来,最好的机器却要被当废铁卖掉。

林晓梅从南方寄来的信里,说那边的厂子也有订单外流的事,但"至少敢光明正大,不像咱这儿,偷鸡摸狗的"。她劝王建军:"别守着那个破厂了,来南方吧,这边只要肯干活,就有饭吃。"

王建军没走。他还抱着一丝希望,希望调查组能查出真相,希望新的负责人能把订单拉回来。他联合了十几个老工人,写了封举报信,列举了孙涛转移订单的证据,寄给了上级部门。可信石沉大海,连个回音都没有。

孙涛听说了举报信的事,找王建军谈话。办公室里摆着新换的皮沙发,是用卖设备的钱买的。"王师傅,您是老资格了,厂子现在困难,需要大家体谅。"孙涛泡着功夫茶,茶杯盖碰得叮当响,"那些小厂,成本低,接订单天经地义,咱大厂养着这么多人,拼不过人家,这是市场规律。"

"什么市场规律?是你们把厂子掏空了的规律!"王建军站起来,拳头攥得发白,"当年周厂长说,大厂的优势是技术,是工人,是信誉,不是让你们当蛀虫的!"

孙涛笑了,把茶杯往桌上一墩:"周厂长那套过时了!现在是市场经济,谁能赚钱谁是爷。您要是看不惯,可以辞职,门口修车摊不是挺好吗?"

王建军摔门而出。走廊里的宣传栏上,还贴着"厂长负责制,权责利统一"的标语,红漆刺眼。他突然明白,这"权责利",在孙涛们眼里,只有"利",没有"责",更没有"权为民所用"的初心。

订单外流的事,终于被一个外地客户捅了出来。那个客户在刘三的小厂订了批货,质量差得离谱,找上门来索赔,才发现小厂用的是"红旗针织厂"的名义。客户告到了工商局,媒体也来了,扛着摄像机在厂里拍来拍去。

记者采访王建军时,他指着停转的机器,声音发颤:"我们有最好的技术,最好的工人,可订单被人偷到小厂,用我们的名声,赚黑心钱!这不是砸厂子的牌子,是砸我们工人的饭碗!"

报道播出后,上面终于派来了新的工作组。这次来了个姓马的组长,没开大会,首接扎进车间,跟工人聊天,查账本。王建军把那封没回音的举报信又递了上去,马组长看完,拍着他的肩膀说:"王师傅,放心,不管是谁,挖国家墙角,就得付出代价。"

查出来的真相,比大家想象的更龌龊。孙涛和赵卫东的小舅子刘三,还有供销科的老周,结成了利益团伙。他们用厂里的名义接订单,再以"质量不达标"为由退单,然后把订单转到刘三的小厂,用厂里的原料、技术,生产出劣质产品,差价揣进自己腰包。三年时间,他们转移了近百万元的订单,而原厂却欠着工人三个月的工资。

处理结果下来了:孙涛、刘三等人被判刑,追缴非法所得;厂里的老客户由工作组出面挽回;变卖的设备尽量追回,实在追不回的,由责任人赔偿。

可厂子己经空了。机器被拆得七零八落,熟练工人走了大半,剩下的也人心涣散。工作组想重振旗鼓,可接回来的订单,工人们看着机器,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。

王建军站在车间中央,看着墙上"以厂为家"的标语,被摄像机的镜头照得发白。他想起刚进厂时,周厂长说"厂子就像棵大树,根系深,才能抗风雨"。可现在,根被蛀空了,再大的树,也挺不住。

那年冬天,厂子正式宣布破产。清算组来登记资产时,王建军把自己的八级工证书交了上去,说"这也是厂里的资产,是老工人的脸面"。清算组的人愣了愣,把证书放进了档案袋。

领最后一笔安置费时,王建军遇见了小李。小李要去南方投奔林晓梅,说"再也不进工厂了,宁愿去工地搬砖,挣干净钱"。王建军拍了拍他的背,没说话。

回家的路上,他路过刘三的小厂,己经被查封了,大门上贴着封条,风吹得哗啦响。旁边有人说,刘三在里面时,还跟狱友炫耀"当年转移订单的手段多高明"。王建军呸了一口,往家走。

林晓梅回来了,带着王磊,说要接他去南方。"爸,那边的厂子正规,订单都是公开招标,没人敢暗箱操作。"王磊指着电视里的新闻,"你看,国家现在打击腐败,以后会越来越好的。"

王建军看着电视里的高楼大厦,又看了看窗外空荡荡的厂房,突然觉得累了。他把那把张师傅传下来的扳手装进包里,说:"走,去南方看看。"

火车上,王磊给他讲南方的工厂,说"那里的厂长也搞负责制,但有监督,订单公开透明,谁也不敢乱来"。王建军听着,手里着扳手,想起那些暗流下的订单,想起那些被偷走的信任,心里像被机油浸过,又涩又沉。

他知道,厂长负责制本身没错,错的是把"负责"变成了"专权",把"权力"变成了"私利"。就像一把好扳手,在正经人手里,能拧紧螺丝;在歪人手里,能撬开保险柜。关键不是工具,是人,是心里那杆秤,能不能称出良心的重量。

南方的工厂很大,机器轰鸣,工人穿着统一的工装,脸上有他熟悉的专注。王磊说:"爸,你看,只要规矩立得住,监督跟得上,工厂还是能好好干的。"

王建军走到一台机床旁,摸了摸导轨,光滑,油亮,保养得很好。操作工是个年轻人,看见他手里的扳手,笑着说:"老师傅,您也懂这个?"王建军点点头,拿起扳手,在一个松动的螺丝上拧了拧,"咔哒"一声,严丝合缝。
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扳手上,泛着光。王建军笑了笑,像看到了当年的车间,当年的人,当年那些虽然工资不高,却挣得踏实的日子。

那些暗流下的订单,像一场噩梦,醒了,就该往前看。只是他总会想起那棵被蛀空的大树,想起那些被偷走的订单里,藏着的不仅仅是钱,还有一代工人的骄傲和信任。

但愿,以后的工厂里,扳手只用来拧紧螺丝,订单只流向该去的地方,厂长的"负责",能真的对得起车间里的每一台机器,每一个工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