竞聘厂长新办法

2025-08-20 3733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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竞聘台上的扳手与账本

王建军的股金证还压在抽屉最底层时,厂里的喇叭突然热闹起来。"全厂职工注意,全厂职工注意,经上级批准,我厂实行厂长负责制,现公开竞聘厂长......"播音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昂,刺破了车间多日的沉寂。

正在给摩托车补胎的王建军愣了愣。他己经从针织厂辞了职,在路边支了个修车摊,可听到"厂长"两个字,还是下意识地首起腰。旁边补鞋的老李咂着嘴:"听说了吗?你们厂要变天了,谁能当厂长,得自己上台吆喝。"

王建军蹬着三轮车回了趟家属院。以前傍晚时分满院的饭菜香,现在被各种议论声取代。"赵副厂长肯定要竞聘,他跟上面关系硬。""我看供销科的老周悬,他倒腾棉纱赚的钱,够不够打点还不一定。""听说竞聘得上交押金,最少五千,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。"

他路过张师傅家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只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。张师傅自从交了股金,病情就没好过,总念叨"厂子被掏空了"。王建军想敲门,手抬到半空又放下—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,说竞聘?说那个连工资都快发不出的厂子,现在要靠"吆喝"选当家人?

竞聘大会开在大礼堂,王建军忍不住进去了。里面烟雾缭绕,职工们坐得稀稀拉拉,前排却摆着几排新椅子,坐着穿西装的人,胸前别着"评委"的红牌。赵卫东坐在第一排,穿着笔挺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里捏着发言稿,时不时跟评委点头微笑。

主持人是调查组留下的小李,拿着名单念:"第一位竞聘者,赵卫东同志,现任副厂长......"赵卫东走上台,清了清嗓子,声音透过麦克风震得人耳朵疼:"我若当选,第一,裁撤冗余人员,提高工作效率;第二,引进外资,盘活资产;第三,实行计件工资,多劳多得......"

台下有人嘀咕:"冗余人员?是不是说我们这些老工人?""外资?上次那批新设备,就是外资淘汰的旧货!"王建军看见张师傅的儿子站起来,想说话,被旁边的人按住了——他爹还躺在病床上,医药费还得指望厂子报销。

接下来是供销科的老周,挺着啤酒肚,说要"打通上下游渠道,让棉纱变成现金"。有人喊:"你先把倒卖厂里的棉纱吐出来!"老周脸一红,拿着稿子念得更快了,像怕被人打断。

最后上台的是个年轻人,叫刘志强,以前是王建军带过的徒弟,后来去了深圳,听说赚了点钱。他穿着牛仔裤,没带稿子,站在台上搓着手:"我没啥大道理,就说一句,我在深圳见过好厂子怎么干的——不搞虚的,就看能不能让工人兜里有钱。"

台下突然安静了,接着爆发出掌声。王建军看着刘志强,想起他当年跟着自己学车床,总爱问"为啥这齿轮非要这么设计",眼里有股不服输的劲。可这股劲,能敌得过赵卫东的关系、老周的钱吗?

投票那天,王建军作为"持股职工",也领到了一张选票。选票上印着三个名字,赵卫东、周建国、刘志强。他盯着"赵卫东"三个字,想起当年地震时一起抢救设备的日子,那时的赵卫东,眼里还有点工人的样子;再看"刘志强",想起他说的"让工人兜里有钱",笔尖悬了半天,在"刘志强"下面画了个圈。

结果公布时,赵卫东以微弱优势当选。刘志强站在台下,脸上没什么表情,拍了拍王建军的肩膀:"师傅,我回深圳了,那边的流水线,比咱这公平点。"王建军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像堵着团棉花——公平?在要交五千押金才能竞聘的场子里,公平早被踩在脚下了。

赵卫东上任第一天,就烧了三把火。第一把,裁掉了车间十个老工人,说"年龄大,效率低",张师傅的徒弟就在其中,哭着说"我爸还在住院",赵卫东只说"按规定来,厂里给三个月工资补偿"。第二把,把职工医院改成了"对外诊所",说"自负盈亏",张师傅去拿药,被告知"以前报销八成,现在只报三成"。第三把,取消了子弟学校的补助,说"教育产业化",家长们得每月多交五十块学费,不少人开始给孩子转学。

王建军的修车摊旁,多了几个被裁的老工人,蹲在那里抽烟,骂骂咧咧。"当年喊着'工人参加管理',现在连饭碗都保不住了!""赵卫东上台前说要给咱涨工资,现在倒好,先把人踢出去!""那一千块股金,怕是真要打水漂了!"

厂里的股金证成了烫手山芋。有人想退,劳资科说"入股自愿,退股没门";有人去信访办,回来叹着气说"上面说这是改革,得支持"。王建军的股金还没扣完工资,每月六十五块的工资,被扣掉十五块补股金,只剩下五十块,连买菜都得算计着花。

林晓梅从电子厂寄回封信,说那边也在搞竞聘,车间主任被个会说英语的年轻人抢了去,"人家不管你干了多少年,就看能不能拉来订单"。王建军看着信,突然明白,现在的"厂长负责制",跟当年周厂长那个"负责制"不一样了——当年是对工人负责,现在是对"效益"负责,效益就是钱,就是能让评委点头的数字。

赵卫东开始频繁出差,回来时总带着陌生人,在车间里指指点点,说"这块地可以盖商品房""那批旧设备能卖废铁"。王建军去厂里给以前的徒弟修机床,看见仓库里的棉纱少了一半,问保管员,保管员首摆手:"别问,问就是'盘活资产'。"

有次他撞见赵卫东和老周在办公室喝酒,桌上摆着茅台,是他三个月工资都买不起的。老周说:"厂长,那批棉纱我按市场价卖了,利润......"赵卫东打断他:"说了多少遍,叫'盘活存量',利润按股分红,咱俩的股份多,分得多。"

王建军的心沉到了底。他的股金是借的,是扣着工资交的,可赵卫东的股份是怎么来的?老周的股份又是怎么来的?那些喊着"工人入股"的口号,原来只是让工人掏钱,好让有些人拿着大家的钱,去赚自己的利润。

张师傅去世那天,厂里正在开"分红大会"。赵卫东站在台上,宣布"本年度每股分红五毛",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里,王建军听见有人哭——张师傅到死都没等到他那一千块的分红,医药费倒是欠了三百多。

王建军没去开会,他帮着张师傅的儿子料理后事。张师傅的工具箱里,还躺着那本八级工证书,红绸子包着,像个未醒的梦。"我爸总说,厂子不会忘了老工人。"张师傅的儿子抹着眼泪,"可现在......"

王建军没说话,拿起张师傅的扳手,拧了拧灵堂前的灯泡。"咔哒"一声,灯泡亮了,暖黄的光洒在证书上,金字泛着微弱的光。他想起当年张师傅说的"扳手认人",可现在,扳手还在,人没了,认人的厂子,也没了。

分红的钱下来了,王建军领了五块,够买两斤猪肉。他没买,给张师傅的孙子买了个书包,上面印着"好好学习"。孩子背着书包,说"长大了要当老板",王建军心里一揪——以前的孩子说要当八级工,现在的孩子说要当老板,这世道,是真的变了。

赵卫东的厂长当得并不稳。因为裁人太多,订单没人做;因为卖了设备,新订单接不了;因为棉纱被倒卖,客户告到了上面。半年后,上面又派来调查组,这次是查"资产流失"。赵卫东被带走那天,穿着王建军从没见过的高档西装,戴着手铐,还喊着"我是按规定办的"。

厂里乱成一锅粥,没人管生产,没人发工资,只剩下满墙的"厂长负责制"标语,在风里哗啦响。王建军最后一次去厂里,是帮徒弟把机床拆了卖废铁——徒弟要去南方,说"再耗下去,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"。

拆机床时,王建军发现床身里藏着个铁盒,打开一看,是周厂长当年的生产计划,上面写着"保证职工福利,提高技术待遇",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,却还透着股劲儿。他把铁盒揣进怀里,像揣着个滚烫的烙铁。

回到修车摊,王建军把铁盒锁进抽屉,和股金证放在一起。一个是当年的承诺,一个是现在的凭证,都成了废纸。老李凑过来看:"还留着?早该扔了。"王建军摇摇头:"留着吧,让后人知道,以前的厂长,是怎么当的;以前的工人,是怎么信的。"

后来,厂子被一家房地产公司买了,盖成了小区,叫"针织家园"。王建军的修车摊还在小区门口,看着穿着光鲜的人进进出出,他们不知道这里曾有过轰鸣的机床,有过拿着扳手的八级工,有过一场让人掏了钱、伤了心的竞聘。

王磊从深圳回来,开着小轿车,说要接他去南方。"爸,那边的厂子也搞竞聘,但至少明着来,不坑工人的血汗钱。"王建军摸着方向盘,想起赵卫东办公室的茅台酒,想起张师傅没拿到的分红,突然说:"不去了,我在这儿挺好。"

他还是每天修车,扳手磨得发亮。有人问他:"当年要是刘志强当上厂长,会不会不一样?"王建军拧着螺丝,"咔哒"一声拧紧了:"谁当都一样,风气变了,尺子就歪了。以前的厂长,比的是能让多少人有饭吃;现在的厂长,比的是能赚多少钱。尺子不一样,评出的人,自然也不一样。"
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映在"针织家园"的牌子上。王建军收起扳手,准备回家。抽屉里的股金证还在,只是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淡,像那个被遗忘的年代——那时的厂长,和工人一起扛过钢管;那时的竞聘,比的是谁能让机器转得更欢;那时的"负责",是真的把工人的工资袋、股金证,都当成自己的事来扛。

风穿过小区,带着饭菜香,像极了当年家属院的味道。王建军笑了笑,往家走。明天,他还会来修车,用那把张师傅传下来的扳手,拧好每一颗螺丝——这是他唯一能负责到底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