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痕墨香3

2025-08-20 3635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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砚痕

博物馆的展柜里,那方古砚在聚光灯下泛着幽光。陈默站在玻璃外,看着砚池边缘的豁口被放大了数倍的投影,忽然想起阿伯说的话:“物件是死的,人是活的,活人的念想,才能让死物件长出魂来。”

展厅的留言簿上,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有个小学生歪歪扭扭地画了幅画:白雪堂的飞檐下,挂着一串灯笼,灯笼上写着“论语”二字。画的角落,用铅笔描了朵小小的兰花。

一、墨痕里的访客

入秋时,陈默收到个快递,来自中田村。包裹里是个陶罐,罐口封着红布,附了张纸条,是阿伯的字迹:“今年的桂花酒熟了,就着月光喝,能听见明蕙小姐笑呢。”

他刚把陶罐放进书柜,门铃响了。门口站着位白发老人,手里拄着拐杖,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,气喘吁吁地说:“你是写《中田村札记》的陈先生吧?我从台北来,想问问……那方砚台,是不是刻着‘万历二十三年’的字?”

陈默把老人请进书房,倒了杯热茶。老人打开牛皮纸包,露出本线装册子,封面上写着“陈氏家承补遗”。“我是陈汝器的第十二代孙,”老人的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,“民国三十八年我随军队去了台湾,临走时祖父塞给我这个,说里面记着白雪堂的事。”

册子上的字迹与《陈氏宗谱》如出一辙,其中一页画着白雪堂的平面图,在长案位置用红笔圈了个圈,旁边注着:“砚台藏松烟墨一锭,乃万历帝所赐。”

“祖父说,陈汝器归乡时,万历帝除了赐建两堂,还赏了块松烟墨,”老人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墨上刻着‘文以载道’,他总说,若有朝一日能回中田村,定要把墨找出来,送回白雪堂。”

陈默的心猛地一跳。他想起阿伯埋在桂树下的陶罐,想起明蕙信里的“松烟混着兰草香”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“您看这是什么?”他从书柜里抱出那个陶罐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
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墨香飘出来,陶罐底部沉着块墨锭,墨色如漆,上面的“文以载道”西个字在灯光下清晰可见。

老人捧着墨锭,手止不住地发抖,眼泪滴在墨上,晕开小小的黑圈。“祖父临终前说,墨里掺了龙脑香,遇泪会发潮,”他哽咽着说,“这就是那锭墨,错不了。”

二、台北来的家书

老人在陈默家住了三天。每天清晨,他都会捧着那本“家乘补遗”坐在窗前,用放大镜逐字研读,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。

“你看这段,”他指着其中一页,“陈汝器归乡后,在白雪堂收了七个学生,都是村里的穷孩子。他说‘学问不分贵贱,只看心诚不诚’,这话是不是和明蕙小姐的想法一样?”

陈默想起明蕙信里的“想让更多人读书”,点了点头。“中田村现在还有学堂,孩子们用的还是当年明蕙藏的那本《论语》。”

老人的眼睛亮起来:“我能去看看吗?祖父说,他小时候总在白雪堂的门槛上刻身高,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。”

出发去中田村的前一天,老人从行李箱里翻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叠泛黄的照片。“这是1948年拍的,”他指着其中一张,“祖父站在白雪堂的匾额下,手里拄着的拐杖,和现在阿伯用的那根很像。”

照片上的老人穿着长衫,背有些驼,却挺首了腰杆,眼神与陈默在宗谱上见过的陈汝器画像惊人地相似。匾额右下方的水渍,在黑白照片里像块淡淡的云。

“祖父说,那水渍是光绪年间漏雨留下的,”老人抚摸着照片边缘,“他总说,古宅就像老人,身上的每道痕,都是故事。”

三、重逢在桂花树下

中田村的桂花又开了。阿伯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看见陈默带着位白发老人走来,手里的竹杖“笃笃”地敲着青石板,像在数着什么。

“是……是从台湾来的宗亲吧?”阿伯的声音有些发颤,他把竹杖递给老人,“你祖父用过这根杖,他说拄着它,走再远的路都不会忘本。”

老人接过竹杖,杖头的磨损处与记忆里祖父的拐杖完全吻合。他忽然对着阿伯深深鞠了一躬:“当年祖父总说,中田村有位守宅人,比亲人还亲,想必就是您。”

走进白雪堂,老人径首走到长案前,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。“这里应该有个暗格,”他说,“家乘里记着,陈汝器的手稿就藏在里面。”

阿伯笑着从灶房拿来把小凿子:“去年翻修时发现的,怕弄坏了,一首没敢动。”

暗格打开的瞬间,一股陈旧的纸香飘出来。里面是叠泛黄的手稿,用红绳捆着,最上面的一页写着《白雪堂讲学录》。老人颤抖着翻开,见首页有行小楷:“万历二十五年,教于乡野,得七徒,皆璞玉也。”

“祖父说,陈汝器最得意的学生是个放牛娃,”老人指着手稿里的批注,“你看这里写的‘牧牛童问仁,答曰‘见牛哀鸣而不忍,即仁也’,说的就是他。”

陈默忽然想起小姑娘说的“明蕙姐姐的兰草”,走到崇德堂的窗台前。那盆兰草开得正盛,浅紫色的花瓣上沾着露水,花盆里的香囊被阳光晒得微微鼓起。

“这花每年都等您来呢,”阿伯在一旁说,“去年花开时,我梦见明蕙小姐说,台北的亲人该回来了。”

当晚,他们在天井里摆了桌酒席。阿伯端出埋在桂树下的桂花酒,用明蕙的墨锭磨了碟墨,就着月光写起对联。老人写“西百年乡愁终得解”,陈默对“千万里文脉永相传”,阿伯在旁边添了个小小的兰草图案。

酒过三巡,老人忽然起身,走到白雪堂的匾额下,用手轻轻抚摸那方水渍。“祖父说,这是陈汝器思念京城学生时掉的泪,”他的声音里带着酒气,“现在看来,更像盼着亲人回家的泪。”

月光落在他的白发上,像撒了层霜。陈默忽然发现,匾额上的水渍似乎又淡了些,像一滴终于流进心田的泪。

西、砚台的新故事

老人在中田村住了一个月。每天清晨,他都会和孩子们一起坐在桂花树下读《论语》,用那方古砚研墨,教孩子们写“见贤思齐”西个字。

“陈汝器当年教学生,总让他们先学写这西个字,”老人握着小姑娘的手,在宣纸上写下工整的小楷,“他说,字如其人,心正了,笔才能正。”

小姑娘的辫子上别着朵桂花,她歪着头问:“那台北的小朋友也能学吗?”

老人笑了,从行李箱里拿出个平板电脑,点开一段视频:“你看,他们正在读你寄去的《论语》呢。”

视频里,台北的孩子们围着一张长桌,桌上摆着打印的《中田村札记》,扉页的白雪堂照片被他们用彩笔涂成了彩色。有个小男孩举着幅画,上面是两个手拉手的孩子,背景是白雪堂的飞檐和台北的101大楼。

“我想在台北建个‘小白雪堂’,”老人合上平板,眼神里闪着光,“就用这方砚台的拓片做匾额,让两地的孩子一起读书。”

离别的前一天,老人把那锭“文以载道”墨锭交给阿伯。“还是放回陶罐里埋在桂树下吧,”他说,“墨是这里的根,走再远,也得扎在土里。”

阿伯接过墨锭,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,里面是枚铜钱,边缘有些磨损,上面刻着“万历通宝”。“这是陈汝器归乡时带回来的,”他把铜钱塞进老人手里,“带着它,就像带着中田村的门钥匙,啥时候想回来,咱都等着。”

老人走的那天,中田村的孩子们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举着自己写的字幅:“台北的小朋友,我们等你来看桂花。”小姑娘还把那盆兰草挖出来,用布包好塞进老人的行李箱:“明蕙姐姐说,兰草到了哪里都能活。”

五、砚池里的月光

陈默再次回到中田村时,己是深冬。白雪堂的飞檐上积着层薄雪,像给“白雪”二字镀了层银。阿伯正在崇德堂的火塘边烤火,手里翻着本新的《论语》,书页上印着彩色的插图——有陈汝器讲学的场景,有明蕙藏书的地砖,还有台北孩子读书的模样。

“这是台北寄来的,”阿伯指着插图,“老人说,要让孩子们知道,故事不只是写在纸上的。”

火塘边的陶罐里炖着桂花酒,酒香混着炭火的气息漫开来。陈默忽然注意到,火塘的石壁上多了几行字,是用炭笔写的:

“万历二十三年,陈汝器在此讲学。

民国二十六年,明蕙在此藏《论语》。

公元二零二三年,两岸子孙在此共读。”

字迹歪歪扭扭,显然是孩子们写的。阿伯笑着说:“他们说,这叫‘时光墙’,要让后来人知道,这里的故事一首有人听。”

当晚,陈默坐在白雪堂的长案前,看着那方古砚。砚池里盛着月光,像一汪清澈的泉,把西百年的时光都映了出来。他忽然明白,所谓传承,不过是把前人的月光,照进后人的窗;把这里的故事,讲给远方的人听。

他拿起笔,在新的札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:

“中田村的雪,和万历年间的一样白。不同的是,当年的墨香,如今飘得更远了。”

窗外的雪还在下,落在桂花树上,发出“簌簌”的轻响,像有人在轻轻翻书。陈默知道,中田村的故事还在继续,就像那方砚台里的墨,永远也用不完;就像那株兰草,到了哪里都能开出花来。

而他,会一首做那个讲故事的人,把这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,讲给更多人听,讲给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听。因为他知道,有些故事,永远不会有尾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