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资袋里的股金单
王建军发现厂里的风气变了,是从食堂大师傅开始的。以前大师傅打饭总往工人碗里多舀半勺菜,说"干活的人得吃饱";可那年秋天,他给王建军打菜时,勺子在盆沿刮了三下,说"现在菜价涨了,得按标准来"。王建军看着碗里飘着的油花,心里空落落的——大师傅的儿子刚在深圳摆了个地摊,听说一个月能挣他半年工资。
变化像藤蔓一样缠上工厂。先是车间的黑板报,以前写着"向八级工学习",现在换成了"万元户光荣榜",上面贴着供销科老周的照片,说他"倒腾棉纱赚了大钱"。然后是福利,夏天的防暑降温费从五块变成了两瓶汽水,冬天的烤火费干脆取消了,劳资科的人说"厂里效益不好,得开源节流"。
王建军的八级工工资涨到了七十八块,可林晓梅总念叨钱不够花。"猪肉涨了一毛五一斤,鸡蛋票取消了,连厂里的劳保布都要自己掏钱买了。"她翻着账本,眉头拧成疙瘩,"隔壁张婶的女婿在个体户当司机,月工资两百多,比你这八级工还高。"
最让人不安的是车间的机器。以前坏了连夜修,现在停在那儿三天没人管,主任说"配件太贵,等上面拨款"。王建军蹲在机床旁,摸着冰冷的导轨,想起张师傅说的"机器是工人的脸"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
那年冬天,厂里来了调查组,穿着皮夹克,拎着黑皮包,在会议室开了三天会。散会时,周厂长的脸灰扑扑的,见了王建军没像往常那样问机器,只摆了摆手,说"明天开全厂大会"。
大会那天,主席台挂着"企业改制动员大会"的横幅。调查组的人站在台上,声音透过麦克风嗡嗡响:"现在要打破铁饭碗,实行股份制!每个职工都得入股,这是支持改革,也是为自己谋福利!"
台下的职工们交头接耳。王建军听见后排有人问:"啥叫入股?"有人答:"就是把钱投给厂子,以后厂子赚钱了,就给咱分红。"张师傅坐在前排,烟袋锅敲得桌子邦邦响:"咱工人哪有闲钱?工资刚够糊口,顶多攒点给孩子娶媳妇的钱。"
调查组的人听见了,拿起话筒说:"入股是硬指标!每个职工最低一千块,多投多分红!没钱可以向亲戚借,向朋友借,限期一个月,交不齐的,按比例扣工资!"
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油锅,炸得人群乱了套。"一千块?我攒了十年才攒下八百!"一个老工人喊起来。"我家老人刚住院,哪有钱借?"一个女工抹着眼泪。王建军攥紧了拳头,他存折里只有六百块,是准备给王磊上大学的。
散会后,车间里没人干活,都围着讨论入股的事。赵卫东现在是副厂长了,穿着的确良衬衫,说:"大家要想通,这是改革的大方向,谁不跟上谁吃亏。"有人怼他:"你当然想通了,你家老爷子留了钱!"赵卫东的脸涨红了,没再说话。
王建军回家跟林晓梅商量,林晓梅翻出床底下的布包,数了三遍,六百块钱压在最底下,上面是王磊的奖状。"要不,跟我娘家借借?"她咬着嘴唇,"我哥开了个小卖部,应该能凑点。"
第二天,王建军去了岳父家。岳父蹲在门槛上抽烟,听他说完,磕了磕烟锅:"一千块不是小数目,我哥俩凑了西百,你先拿着。只是这入股......靠谱吗?"王建军说不出话,他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,只知道不交会扣工资。
厂里的催款通知贴了一次又一次。没交钱的职工,工资单上开始出现"股金扣款"的项目,王建军的徒弟小李,因为只交了一半,这个月工资被扣了三成,连买菜的钱都不够。"这哪是入股,是抢钱啊!"小李蹲在墙角哭,王建军递给他两个馒头,心里像被针扎。
张师傅是最后一个交钱的。他把自己的八级工证书当了,又跟三个儿子借了钱,凑够一千块交到劳资科。"我干了一辈子,就认这个厂。"他拍着王建军的肩膀,手却在抖,"可我怕啊,怕这钱投进去,连响都听不见。"
王建军拿到股金证那天,天正下着雪。证是硬纸壳做的,印着"红旗针织厂股权证",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一千块钱。他捏着这张纸,比当年拿到八级工证书还沉——那证书是汗水换来的,这纸是借债换来的。
入股后的厂子,变得更陌生了。赵卫东成了常务副厂长,天天陪着调查组的人喝酒,说要"招商引资"。车间里来了批新设备,说是"进口的,能提高效率",可没人会用,说明书是外文的,技术员要价太高,厂子请不起。
王建军的工资没被扣,可活儿却少了。以前一天能加工五十个零件,现在二十个都用不了,主任说"订单少了,轮流上班"。他闲着没事,就去看那批新设备,摸着冰冷的按钮,想起张师傅教他的"机器得天天转,不然会生锈"。
分红的事,第一年说"效益不好,明年再说",第二年说"设备折旧,没利润"。王建军去问赵卫东,赵卫东打着酒嗝说:"改革哪有一帆风顺的?你看我,投了五千,不也没分红吗?"王建军看着他手腕上的新手表,没再问——那表得值半个月工资。
风气变得越来越快。以前大家比谁的活儿好,现在比谁的钱多。供销科的人天天往外跑,说是"跑业务",其实是倒卖厂里的棉纱;后勤科的人把仓库里的旧设备卖了,钱揣进自己腰包;就连子弟学校的老师,都开始放学后摆摊卖小商品。
王建军去医院看张师傅,老人躺在床上,咳嗽得厉害。"我那一千块,怕是要不回来了。"张师傅拉着他的手,眼里的光灭了,"当年厂长跟咱一起扛钢管,现在的干部......唉,不提了。"王建军掏出兜里的股金证,想撕,又舍不得——那是老人的血汗钱。
有次王磊放假回家,穿着喇叭裤,头发留得老长,说要去深圳打工。"爸,厂里这日子没盼头了,我同学在那边,一个月能挣你一年工资。"王磊的话像锥子,扎得王建军心疼。"你爷爷当了一辈子工人,我当了一辈子工人,你就不能好好干活?"他吼道,声音却发虚。
王磊没听他的,背着包走了。林晓梅哭了好几天,说:"这世道变了,咱工人不值钱了。"王建军蹲在车间的角落里,看着那批没开封的新设备,想起调查组的人说的"改革阵痛",可这痛,怎么都落在工人身上了?
扣工资的事越来越普遍。没交够股金的,每月工资扣三成;交够了的,因为"厂子效益下滑",也开始降薪。王建军的八级工工资,从七十八块降到了六十五块,连养活一家人都费劲。他去劳资科理论,老张叹了口气:"上面有文件,我也没办法。"
车间里的人越来越少。小李去了个体户当修理工,说"挣得多,不用看脸色";林晓梅跟几个女工去了沿海的电子厂,计件工资,多劳多得。王建军舍不得走,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,机器上的每颗螺丝,他都能叫出名字。
有天晚上,他独自一人留在车间,打开所有的灯。机器静静地立在那里,像一群沉默的老朋友。他走到那批新设备前,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,突然想起刚进厂时,周厂长说的"机器转起来,日子才能过起来"。可现在,机器不转了,日子也快过不下去了。
赵卫东来找他,手里拿着份合同。"建军,这是最后一批订单,你带人干出来,股金的事我帮你说说,少扣点工资。"赵卫东的手表在灯光下闪,"我跟外面的老板谈好了,这批活干完,厂子就承包给他们了。"
王建军看着合同上的数字,加工费低得离谱,根本不够成本。"这是亏本的买卖。"他说。赵卫东笑了:"亏不亏的,跟咱没关系了。我下个月就调去局里,你也早点做打算吧。"
王建军没接合同。他走到自己的机床旁,摸出扳手,拧了拧一个松动的螺丝。"咔哒"一声,螺丝紧了,像他年轻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。他想起张师傅的八级工证书,想起周厂长的旧工装,想起工资袋里的股金单——那一千块钱,像块石头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第二天,王建军交了辞职报告。劳资科的老张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王建军走出厂子时,阳光刺眼,门口的宣传栏换了新内容,写着"欢迎外资入驻,共筑辉煌未来"。他回头看了眼"红旗针织厂"的牌子,红漆掉了不少,像张苍老的脸。
林晓梅从沿海回来,带了台收录机,说"那边的工厂都这样,干得多挣得多"。王建军没说话,把那本股金证锁进抽屉,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了。他找了份修理摩托车的活,在路边支了个摊子,扳手还是那把张师傅传给他的,只是现在,拧的是摩托车的螺丝。
有天,王磊从深圳回来,穿着西装,给了他一个信封。"爸,这是我挣的,你拿着。"里面是两千块钱,比他当年的股金多一倍。王建军摸着钱,突然想起调查组的人说的"入股是为自己谋福利",鼻子一酸——福利没等来,儿子却被逼着走了另一条路。
路边的摊子渐渐有了起色,王建军的手艺好,修的摩托车很少出毛病。有人问他:"以前是八级工,现在摆摊,不觉得屈吗?"他笑着拧动扳手:"都是靠手艺吃饭,不丢人。"只是夜深人静时,他会想起车间的灯,想起工资袋里的股金单,想起那个一切向钱看的年代——它像一阵风,吹走了扳手的温度,吹散了工人的骄傲,只留下口袋里的空荡和心里的迷茫。
多年后,王建军路过原厂址,那里盖起了商品房,广告牌上写着"宜居社区,品质生活"。他站在门口,仿佛还能听见车间的机器声,看见职工们排队交股金的身影。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跑过,手里拿着个玩具扳手,王建军看着他,突然想起王磊小时候,拿着他的扳手说"长大了要当八级工"。
风从楼群里吹过,带着尘土的味道。王建军摸了摸口袋,里面没有股金证,只有一把磨得发亮的扳手。他知道,那个靠工资过日子的年代,那个把厂子当家的年代,像这厂房一样,拆了,没了,只留下工资袋里那张褪色的股金单,和一个老工人心里,永远拧不紧的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