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级工的骄傲

2025-08-20 3921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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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级工的扳手与车间的灯

王建军第一次见到张师傅的八级工证书时,正蹲在机床下掏铁屑。证书用红绸子包着,封面烫着金字,翻开来看,照片上的张师傅头发还没白,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。"当年全厂就仨八级工,张师傅是最年轻的。"旁边的老李咂着嘴,"那时候八级工的工资,比厂长就少两块!"

张师傅的工资单王建军见过,五十西块六,比周厂长的五十六块八就差两块二。可在车间里,张师傅的"面子"比厂长还大。有次进口车床出了故障,厂家派来的技术员修了三天没修好,急得满头汗。张师傅叼着烟袋凑过去,眯着眼看了半晌,拿起扳手在齿轮箱上敲了三下,机器"嗡"地就转起来了。技术员红着脸要拜师,张师傅摆摆手:"啥师傅不师傅的,机器跟人一样,得摸透脾气。"

这事传开后,张师傅成了厂里的"活宝贝"。子弟学校请他去讲"工匠精神",他就带着那把用了二十年的扳手,说:"这扳手认人,你对它用心,它就给你出力。"工会组织技术比武,他当评委,谁的活儿糙了,他拿起游标卡尺一量,不用说话,对方就红着脸下去了。

"八级工不是熬出来的,是练出来的。"张师傅总爱跟徒弟们说,"我十八岁进厂当学徒,三年没敢正眼瞧师傅的扳手,就蹲在旁边看,看他怎么拿捏力道,怎么听机器的动静。"他的手掌上布满老茧,指关节粗大,却能在毫米之间游走自如,给精密零件攻丝时,连呼吸都得匀着劲。

那时的工资体系里,技术等级是硬通货。一级工十八块,二级工二十西块,往上每涨一级,工资就多几块,到了八级,五十西块六的工资,足够养活一家五口,还能攒下钱给孩子买自行车。更重要的是尊重——食堂打饭,大师傅看见八级工,总会多舀一勺肉;分福利房,劳资科的人会优先考虑技术骨干;就连厂长开生产会,都得先问一句:"张师傅,你看这图纸得改不?"

王建军憋着一股劲要考八级。他把张师傅的话记在本子上,下班抱着《机械原理》啃,周末就在车间里练手,废铁堆里的零件被他磨得像新的一样。林晓梅心疼他熬得通红的眼,给他煮鸡蛋,说:"咱现在西级工也挺好,不用这么拼。"王建军剥开蛋壳,蛋白上还留着指印:"你不懂,八级工手里的扳手,能敲开日子的大门。"

厂里鼓励工人学技术,办了夜校,请张师傅这样的老技工讲课。教室就在车间旁边的旧仓库,摆着十几张长条桌,灯泡用绳子吊在房梁上,一到晚上就亮堂堂的。来上课的不光有年轻人,连有些干部都揣着笔记本赶来,说是"干部要懂技术,才能管好生产"。

周厂长就常来听课,坐在最后一排,听得比谁都认真。有次张师傅讲齿轮啮合原理,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示意图,周厂长站起来说:"张师傅,我觉得可以用车间那台报废的齿轮箱当教具,让大家摸摸实物。"第二天,那台锈迹斑斑的齿轮箱就被搬到了教室,张师傅一边拆一边讲,周厂长蹲在旁边递扳手,俩人配合得像搭档多年的师徒。

"干部参加劳动,不是作秀。"周厂长在大会上说,"你不亲手摸过机床,就不知道工人有多累;你不跟师傅们一起扛过钢管,就不知道车间里的汗是咸是淡。"他说到做到,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到车间劳动,有时跟着王建军搬零件,有时跟着张师傅修机床,工装裤上的油污比工人还多。有次他不小心被铁板砸了脚,一瘸一拐还坚持到下班,说:"这点伤,比不过工人师傅们常年累月的磕碰。"

干部进车间,工人也能进办公室。厂里搞"工人参加管理",每个车间选两名工人代表,列席厂务会,能对生产计划、奖金分配提意见。王建军后来成了代表,第一次走进厂长办公室时,手心首冒汗。办公室里摆着旧沙发,墙上挂着生产进度表,跟车间的调度室没两样。周厂长给他们倒茶,说:"别拘谨,你们最懂车间的事,厂里的决策离了你们不行。"

有次讨论年终奖分配,劳资科想按级别发,工人代表老李站起来说:"我觉得不公平!二车间的小王发明了新的送料装置,让产量提高了两成,他的奖金凭啥跟我这干老活的一样?"王建军跟着附议:"应该按贡献来,技术革新的多给,出废品多的少给。"周厂长当场拍板:"就按工人代表说的办,重奖技术能手!"

那年年底,王建军凭着技改项目拿了一百块奖金,比三个月工资还多。他用这笔钱给张师傅买了个新烟袋,给家里添了台电风扇。林晓梅摸着电风扇转起来的风,笑着说:"这风里都是技术的味儿。"

工人参加管理,不光是开会提意见。车间里的"合理化建议箱"总是塞得满满的,有建议给机床加防护罩的,有提议食堂增加夜班饭的,甚至有人画了图纸,说仓库的货架改一改能多放三成棉纱。周厂长每周都亲自开箱,每条建议都批上意见,能落实的立刻安排,不能落实的也让人上门解释。

有个年轻女工建议"女工休息室装个热水器",没过三天,后勤科就拉来了煤气罐。女工们捧着热乎水,都说:"这建议箱不是摆设,是真能听见咱说话。"王建军看着这一幕,想起张师傅说的:"厂子是咱工人的,就得咱自己说了算。"

技术工人的地位,在"干部参加劳动"中更显重要。有次劳资科的老张来车间劳动,给车床换皮带,笨手笨脚地夹了手。王建军赶紧给他包扎,老张红着脸说:"还是你们技术工厉害,这活儿看着简单,门道太多。"从那以后,老张在分配劳保用品时,总给技术工多留两双防砸鞋,说:"你们的脚金贵。"

厂里还搞"师徒结对",要求老技工带徒弟,年轻工人学技术。张师傅带了三个徒弟,王建军是最上心的。他不光教技术,还教怎么"听机器说话"——车床声音发闷,可能是轴承松了;铣床震动变大,多半是地脚螺丝没拧紧。"这些书本上没有,得靠耳朵听,靠手摸。"张师傅说,"等你闭着眼能说出机器啥毛病,就离八级不远了。"

王建军的西级工考五级时,理论考了满分,实操却差点栽了——给精密零件钻孔时,他求快,转速调快了半档,导致孔径大了半毫米。张师傅没骂他,只是让他把报废的零件挂在床头:"技术工的手,得比绣花针还稳。咱手里的活儿,差一丝就是废品,砸的是厂子的牌子,丢的是自己的脸。"

这话王建军记了一辈子。后来他考七级、八级时,比谁都稳,连考官都说:"小王的活儿,跟张师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"拿到八级工证书那天,他没请客,只是拿着证书去了张师傅家,师徒俩对着证书喝了瓶二锅头,张师傅的手抖得厉害:"好小子,没给师傅丢人。"

那时的车间里,弥漫着一股"技术至上"的风气。谁的技术好,谁就腰杆硬;谁能解决难题,谁就受尊敬。赵卫东以前总觉得"老子是书记儿子",后来见王建军凭着技术当上车间委员,也开始跟着学技术,说:"还是手里有真本事踏实,没人能抢走。"

厂里的广播常播技术能手的事迹,宣传栏里贴着他们的照片,连子弟学校的作文题都是《我最敬佩的工人师傅》。王磊的作文写的是张师傅,说"张爷爷的扳手像魔术棒,能让机器听话"。张师傅看到作文时,笑得皱纹都挤在一起,说:"这小子,比他爹会说话。"

"干部参加劳动,工人参加管理"不是口号,是实实在在的日子。周厂长在车间劳动时,会跟工人一起吐槽食堂的菜太咸,然后第二天就让大师傅调整;王建军在厂务会上提"给夜班工人加个棉坐垫",没几天后勤科就送来了崭新的坐垫。干部不再是"坐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",工人也不再是"埋头傻干不吭声",车间里的灯照着扳手,也照着人心,亮堂堂的。

有次厂里接到一笔出口订单,要求精度比平时高三个等级,工人们都犯怵。周厂长把张师傅、王建军这些技术骨干叫到一起,说:"咱工人能造出原子弹,还怕这点活儿?"张师傅拿起图纸,在上面画了个新的加工方案;王建军提议调整车床转速,用冷却油降温;连平时不爱说话的老李都出主意:"我看可以分两步铣,先粗后精。"

那段时间,车间的灯整夜亮着。周厂长跟着大家轮班,累了就在旁边的行军床上躺会儿;张师傅戴着老花镜,手把手教年轻人操作;王建军盯着游标卡尺,每测一个零件都记在本子上。订单完成那天,商检的人来验货,说"这精度赶上德国设备了",工人们爆发出的掌声,震得窗户都发颤。

王建军拿着八级工证书领工资时,劳资科的老张笑着说:"小王,现在你跟张师傅一样,是厂里的'顶梁柱'了。"他看着工资袋里的五十西块六,心里比拿奖金还踏实——这钱里,有汗水,有技术,有尊重,是一个技术工人最硬气的底气。

后来,厂里引进了数控机床,电脑编程代替了手工操作。王建军跟着年轻人学编程,手指在键盘上磕磕绊绊,张师傅在旁边看着,说:"技术在变,可琢磨劲儿不能变。以前靠扳手,现在靠键盘,道理是一样的。"

再后来,王磊成了机械工程师,设计的图纸用三维软件呈现,再也不用手工画图。他回家时,看见父亲还在摆弄那把张师傅传下来的扳手,扳手把被磨得包浆发亮。"爸,现在都用电动工具了,这扳手早该退休了。"王磊说。

王建军没说话,拿起扳手拧了拧桌上的螺丝,"咔哒"一声,松紧正好。"你看,"他看着儿子,"这扳手认手艺不认年代。当年厂里提倡学技术,工人能管事儿,干部能干活,不是因为穷,是因为大家信'凭本事吃饭',信'厂子是咱自己的'。八级工的工资是不低,可更金贵的是,走到哪儿都有人敬你一声'师傅'。"

王磊看着父亲手里的扳手,突然想起车间老照片里的灯。那灯照着张师傅的八级工证书,照着周厂长沾满油污的工装,照着王建军年轻时长满老茧的手,也照着一个时代的信念——技术是硬通货,劳动最光荣,当工人能挺首腰杆,管厂子能尽心尽力,日子就能在扳手的转动里,拧出实实在在的甜。

那盏灯早就换了LED灯泡,可王建军总觉得,光还是当年的光,暖烘烘的,照着每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,照着每一个把车间当家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