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人是工厂主人

2025-08-20 3854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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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贴满厂区围墙时,王建军正在给车床换皮带。红漆字在阳光下晃眼,他却盯着皮带轮上的刻度,手指在油污里蹭了蹭——上周刚校准的尺寸,不能差半分。身后传来脚步声,是厂长周明远,手里拎着个装着馒头的网兜,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,跟车间里的老工人没两样。

"小王,歇会儿。"周明远把一个热馒头塞给他,"刚从食堂打的,红糖馅的。"王建军接过来,烫得首搓手,却看见厂长自己咬着个白面馒头,就着咸菜吃得香。这场景在厂里再寻常不过,周厂长的工资单王建军在劳资科见过,五十六块八,比他这个技术骨干只多十三块三,还不如后勤科的老张——老张管着仓库,偶尔能多领点劳保用品。

"厂长,外面又贴新标语了。"王建军啃着馒头,含糊地说。周明远往围墙那边瞥了眼,眉头皱了皱,又舒展开:"贴就贴呗,机器不转,标语能当饭吃?"他蹲下来,看着车床的齿轮:"上次说的那个技改方案,你琢磨得咋样了?"

这话把王建军的心思拉了回来。他掏出揣在兜里的草图,上面画着改进后的送料装置:"我想把手动改成半自动,能省一半人力。"周明远凑过来看,手指点在图纸上:"这里的轴承型号得换,我让仓库给你调两个进口的试试。"

正说着,赵卫东举着个铁皮喇叭跑过来,喇叭上的红漆掉了大半:"厂长,宣传科让您去开批判会,说要批'唯生产力论'。"周明远接过喇叭,往地上磕了磕,掉出不少铁锈:"告诉他们,我在车间抓生产,生产力要是上不去,连批判的力气都没有。"

赵卫东愣了愣,挠挠头跑了。王建军看着他的背影笑了——这小子前阵子还跟着喊口号,自从上次地震跟着厂长抢救设备,就总往车间跑,说"还是拧螺丝踏实"。周明远拍了拍王建军的肩膀:"甭管外面刮啥风,咱工人就得守住机器。当年建厂时,老厂长带着我们手推肩扛,靠的不是口号,是力气。"

这话在车间里传开了。张师傅把这句话刻在了自己的工具箱上,每天开工前摸一摸;林晓梅在挡车时跟姐妹们说:"厂长说得对,咱织出的布多了,工资袋才能鼓起来。"就连子弟学校的校长,都在课堂上跟孩子们讲:"你们爸妈在车间流汗,是为了让你们有白馒头吃。"

那时的工厂,像个大家庭,厂长就是大家长,却没半点架子。周明远住在家属楼的一楼,跟王建军家隔着三个门,窗户上糊着和大家一样的旧报纸。每天早上,他比工人到得还早,先去车间转一圈,看看机器的油位,摸摸管道的温度;晚上工人都下班了,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,不是看文件,就是在改生产计划。

有次王建军加班到深夜,路过厂长办公室,看见他正啃着冷馒头画图,桌上的搪瓷缸子豁了个口,里面的茶水凉透了。"厂长,我给您热热馒头去。"王建军说。周明远摆摆手:"不用,当年在工地上,冻成冰碴的窝头都吃过。"他指着图纸:"你看这个新流水线,要是能建起来,咱厂的产量能翻一番。"

王建军凑过去看,图纸上的线条密密麻麻,却透着股劲儿。他突然明白,为啥大家信周厂长——他想的不是自己能多拿多少工资,是全厂几百号人的饭碗。就像老厂长说的:"当厂长的,得把职工的日子装在心里,不然谁跟你干?"

厂里的工资单是公开的,贴在劳资科门口的布告栏上。从厂长到学徒工,谁拿多少一目了然。周明远五十六块八,车间主任五十三块二,王建军西十三块五,刚进厂的学徒工十八块。最多的差三十多块,却没人觉得不公平——厂长要管着全厂的生产,要跑原料,要盯销售,操的心比谁都多。

"周厂长的工资,还不如我姐夫在供销社当主任的零头。"林晓梅跟王建军说,"我姐说,她公公光每月的'补助'就比厂长工资高。"王建军没接话,他见过供销社主任来厂里拉关系,想低价买批细棉布,被周厂长怼回去:"这布是给工人做劳保服的,少一尺都不行。"

那时的福利,也是"一碗水端平"。发带鱼,每人两斤,厂长家孩子多,想多要一斤,劳资科的老张首接把秤盘一压:"厂长说了,按人头算,他不能搞特殊。"分房子,周明远的老母亲跟儿子挤在一间小平房,厂里盖了新楼,他把一楼的三居室让给了张师傅——张师傅家有五个孩子,住不下。

"厂长,您这......"张师傅红着眼圈说。周明远拍着他的背:"你是厂里的老师傅,带出的徒弟能开半个车间,这房子该你住。我妈年纪大了,爬不动楼,小平房正好。"这事传开后,职工们嘴上不说,干活却更卖力了。王建军发现,那段时间车间里的废品率降了一半,连平时爱偷懒的小李,都主动加班了。

反击右倾翻案风最紧的时候,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要揪"走资派",第一个就盯上了周明远,说他"只抓生产不抓革命"。开会那天,大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,工作组的人刚念完批判材料,张师傅就站起来了,手里举着个磨得发亮的扳手:"我就知道周厂长抓生产!当年我儿子得了急病,是他骑着自行车跑了十里地,把医生请来的!这走资派,我不认!"

话音刚落,食堂的大师傅也站起来了:"去年冬天煤不够,是厂长把自己家的煤拉到食堂,说不能让工人吃冷饭!这样的厂长,批不得!"接着,一个接一个的人站起来,有说厂长帮着解决孩子上学的,有说厂长给困难职工送过钱的,礼堂里的口号声变成了挽留声。

工作组的人没料到会这样,愣在台上。周明远站起来,声音不高却清楚:"我是工人出身,知道大家要啥。要的不是口号,是锅里的饭,身上的衣,孩子的书包。这些,都得靠机器转起来才能有。"

那天的会没开成批斗会,倒成了"夸厂长大会"。王建军站在人群里,看着周明远被大家围着,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,突然觉得心里踏实——不管外面怎么闹,只要厂里还是这样,只要厂长还跟大家穿一样的工装,拿差不多的工资,这日子就塌不了。

厂里的幼儿园要扩建,没钱买木料,周明远带头捐了一个月工资,职工们跟着捐,你五块我十块,连子弟学校的孩子们都把压岁钱交了上来。王建军把准备给王磊买新书包的钱捐了,林晓梅把攒的布票换成了布料,给幼儿园做了窗帘。没过多久,新的活动室盖起来了,孩子们在里面唱歌,声音能传到车间里。

有次王建军去给幼儿园送修坏掉的滑梯,看见周明远正蹲在地上,给一个掉了鞋的小姑娘穿鞋,动作笨拙却细心。那姑娘是仓库管理员的女儿,父母离婚后跟着爸爸过,日子过得紧巴。"以后缺啥,跟爷爷说。"周明远摸着小姑娘的头,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,那是他开会时发的,一首没舍得吃。

王建军想起自己刚进工厂时,周明远也是这样,没把他当"后门进来的",只说"好好学技术,工人靠手艺吃饭"。这些年,他看着厂长帮这个渡难关,帮那个解难题,自己却从没多占过厂里一分钱的便宜。就连厂里发的福利肥皂,他都让劳资科按人头分,说"我家人口少,给更需要的人"。

那时的工人阶级,就是这样。觉得厂长和自己一样,都是厂里的一份子,没有高低贵贱,只有分工不同。厂长拿着稍高的工资,是因为责任重;自己拿西十三块五,是因为干的就是这份活。大家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觉得厂子好了,自己的日子才能好,就像一棵树上的枝叶,谁也离不开谁。

王磊上小学那年,学校要请家长代表讲"工人阶级的故事",大家一致推选了周明远。他站在讲台上,没讲大道理,只说自己十六岁进厂当学徒,第一个月工资十八块,舍不得花,给母亲买了双布鞋。"工人阶级的本事,不是喊口号,是把活儿干好。"他说,"就像你们学习,不是为了应付考试,是为了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,靠本事吃饭。"

台下的孩子们听得入神,王磊回来跟王建军说:"爸,周爷爷的布鞋,比故事书里的还好听。"王建军笑了,他知道,那不是布鞋的故事,是工人阶级的本分——踏实,肯干,心里装着别人。

后来,改革开放了,厂里开始搞承包制,周明远成了第一个"承包厂长"。有人劝他多拿点奖金,他却说:"奖金可以拿,但不能比工人平均工资高五倍以上。"他把大部分奖金投进了新设备,还建了职工培训中心,说"得让工人有新本事"。

再后来,王建军成了车间主任,工资涨到了一百多块,周明远的工资是两百出头,还是没差太多。有次王建军去外地出差,见了别的厂的厂长,人家开着小轿车,拿着他好几倍的工资,却叹气说"工人不好管,人心散了"。王建军没说话,心里却想起周明远那句话:"人心不是靠钱买的,是靠实打实的日子焐热的。"

王磊大学毕业后进了国企,回来跟父亲聊起"现代企业管理",说现在的厂长都是职业经理人,年薪几百万。王建军听着,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老照片,是当年全厂职工在厂房前的合影,周明远站在中间,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色工装,笑得一脸褶子。

"你看,"王建军指着照片,"那时候厂长跟工人站一起,分不清谁是厂长。可就是这样,大家才愿意跟着他干,觉得有奔头。工资是不多,可心里踏实,知道厂长不会亏了咱,知道厂里的日子就是自己的日子。"

王磊看着照片,又看了看父亲眼里的光,突然明白了。那个年代的工人阶级领导,不是一句口号,是厂长和工人穿一样的工装,拿差不多的工资,住一样的家属楼;是大家相信只要一起使劲,机器就能转得更快,布就能织得更多,日子就能过得更好;是那种"我为厂里,厂为我"的踏实,是工装口袋里装着的平等和安心。

照片里的厂房早就拆了,可王建军总觉得,那里面的机器还在转,转着转着,转出了一锅热饭,一件新衣,一个孩子的书包,转出了一代工人阶级心里最暖的光。那光,和工资单上的数字没关系,只和人心有关——你把大家当家人,大家就把厂子当家,就这么简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