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建军拿着正式工的工资袋回到家时,李桂兰正趴在缝纫机上给邻居改衣服。听到门响,她抬头看见儿子手里的牛皮纸袋,线团"咕噜"滚到地上:"发工资了?多少?"
"西十三块五。"王建军把钱抽出来,三张十块的平平整整压在底下,上面是零碎的角票。李桂兰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,接过钱时指尖发颤——这比王建国干了三十年的钳工还多五块。
"厂里还发了这个。"王建军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小袋白糖,"说是给有孩子的职工发的福利,咱家虽然没孩子,但主任说我刚结婚,早晚用得上。"
李桂兰把白糖锁进柜子最上层,那是专门放细粮和稀罕物的地方。"这厂子,真把职工当自家人疼。"她念叨着,突然想起什么,"对了,你赵叔家的小子该上小学了吧?听说厂里的子弟学校九月就招生。"
王建军心里一动。他刚结婚,妻子林晓梅是总厂的挡车工,俩人正盘算着要孩子。针织厂的子弟学校就建在厂区后身,红砖墙围着两排平房,操场是用煤渣铺的,虽然简陋,却挂着"红旗针织厂子弟小学"的牌子,校长是从市重点小学退休的老教师,专门被厂里请回来的。
"不光学校,厂里的职工医院也快建好了。"王建军蹲下来帮母亲捡线团,"上周去仓库领劳保用品,看见工地在铺地砖,医生都是从市医院调过来的,说是以后头疼脑热不用出厂区,连住院都能报销八成。"
李桂兰叹了口气:"你爸当年在机床厂,哪有这待遇?生个病还得自己排队挂号,孩子上学更是托关系找门路。"她说着往窗外看了眼,对面筒子楼的张婶正抱着孙子抹眼泪——张婶的孙子到了上学年龄,片区小学名额满了,正急得团团转。
八月底,子弟学校的招生简章贴在了厂门口的公告栏上。王建军路过时,那里己经围了不少人。赵卫东挤在最前面,手里攥着户口本和工作证:"建军,快来!登记处就在传达室,我刚问了,只要是本厂正式职工,孩子年满六周岁就能上,不用托人!"
王建军探头往里看,传达室的长条桌上摆着登记表,劳资科的老张戴着老花镜,一边核对信息一边盖章。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工笑着说:"我家丫头去年还在乡下跟着姥姥,这刚回城就赶上厂里办学,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。"
人群里有人搭话:"可不是嘛!听说课本都是厂里掏钱印的,连校服都发两套,春秋装和夏装,不用自己买布料做。"
王建军想起插队时村里的小学,土坯墙,泥桌子,老师是个只念过初中的知青。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作证,突然觉得这张硬纸片沉甸甸的——它不仅是一份差事,更是一个家的依靠。
转过年来,林晓梅生了个儿子,取名王磊。孩子刚满月,厂里的职工医院就派来护士家访,带着鱼肝油和育儿手册。"孩子满六个月就能来厂里的托儿所,就在子弟学校旁边,阿姨都是厂里选的细心人。"护士笑着说,"等孩子三岁,首接升幼儿园,跟小学连着,接送都方便。"
李桂兰抱着孙子,听着护士的话,眼眶又热了:"这要是在以前,哪敢想啊......"
王磊三岁那年,顺利进了厂里的托儿所。每天早上,王建军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,前面大梁上坐着儿子,后面载着妻子,穿过厂区的林荫道,把孩子送到托儿所门口。那里总有阿姨笑着迎出来,接过王磊手里的小书包。
下午下班,托儿所门口比菜市场还热闹。工人们排着队,等着接孩子回家。王磊总爱跟在一个叫妞妞的小女孩后面,妞妞的爸爸是食堂的大师傅,每天都会给女儿带个白面馒头。"建军,晓梅,今晚食堂做红烧肉,早点来打。"大师傅隔着栅栏喊,手里还颠着锅。
厂里的食堂是职工们最爱的地方。早上的小米粥熬得稠稠的,就着咸菜和玉米饼,能吃出家的味道;中午的菜是一荤一素,白菜炖粉条里总飘着油花,偶尔还能吃到带鱼,五分钱就能打一大勺;晚上要是赶上加班,食堂还会留热乎饭,馒头管够。
"咱这工资,看着不多,可细算下来真不少花。"林晓梅一边给王磊喂饭,一边跟王建军说,"厂里发的劳保布,我给你做了件新衬衫;上个月发的肥皂票,够家里用半年;就连煤气罐,厂里都比外面便宜两块钱......"
王建军点点头。他每月西十三块五的工资,加上林晓梅三十七块的工资,加起来八十块五。扣除每月十五块的房租(厂里的家属楼,房租比外面便宜一半),剩下的钱要养着父母、自己一家三口,居然还能攒下点。"这都是厂里给的底气。"他心里想。
那年冬天,王建国突然咳得厉害,半夜里喘不上气。王建军急得要去市医院,李桂兰却拦着:"去厂里的职工医院啊!半夜都有值班医生,还能报销。"
职工医院就在家属楼对面,步行五分钟就到。值班医生是个老大夫,给王建国听了听肺,又量了血压,说是慢性支气管炎犯了,开了药,还安排了住院。"老爷子是老职工家属,住院费报销七成,药费报八成,自己花不了多少钱。"大夫笑着说,"病房里有暖气,比家里还暖和。"
王建国在医院住了半个月,王建军每天下班都去陪护。病房里还有两个老头,一个是前几年退休的老厂长,一个是车间的老焊工。三个老头凑在一起,总爱聊当年建厂的事。"那时候哪有什么医院啊,生了病就靠扛,实在扛不住了,才去市里抓副中药。"老厂长叹着气,"现在好了,厂里啥都替咱想到了。"
出院那天,王建国看着医院门口"职工之家"的牌子,突然说:"这辈子,值了。"
王磊上小学那年,子弟学校盖了新教学楼,红砖绿窗,教室里还安了吊扇。开学典礼上,校长站在主席台上,声音洪亮:"咱们子弟学校,不仅要教孩子们读书,还要教他们学本事!以后啊,咱们厂的孩子,既能考大学,也能进厂子接班,条条大路通罗马!"
台下的家长们鼓起掌来,掌声里有期待,有安心。王建军看着儿子穿着崭新的校服,背着印着"红旗针织厂"字样的书包,走进教学楼,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工厂时的样子——那时他以为有份工作就够了,没想到这厂子真能像个家一样,把生老病死、柴米油盐都替职工们张罗得明明白白。
厂里的福利不止这些。夏天发防暑降温费,五块钱,够买两斤西瓜;冬天发烤火费,十块钱,能买一麻袋煤;女职工生孩子,产假工资照发,还能领十斤红糖、两斤鸡蛋;就连职工家里的水管坏了、灯泡不亮了,只要跟后勤科说一声,第二天就有人来修,一分钱不用花。
有次王建军家的屋顶漏雨,他正准备自己爬上去修,后勤科的老李带着两个年轻小伙来了,扛着梯子和沥青。"你小子是技术骨干,这点活哪用得着你动手?"老李笑着说,"厂里说了,职工家里有困难,咱就得帮着解决,不然还叫啥'以厂为家'?"
林晓梅在一旁给他们递水,心里暖烘烘的。她想起自己刚进厂时,有人说"大集体转来的正式工,根基浅",可这几年,厂里从没把她当外人看。评先进时,车间主任说"晓梅干活踏实,该评";分房时,厂里考虑到他们家人口多,给了个两居室。
"有时候我都觉得,这厂子比亲戚还靠谱。"林晓梅跟王建军说,"上次我妈来,看见咱家的煤气灶,说她邻居家买个煤气灶还得托关系,咱厂里首接统一配,又便宜又好用。"
王建军笑了笑,想起老周说的话。老周在化肥厂,厂里的福利也不少,分的房子带院子,孩子上学有班车,就连厂里的澡堂,都比外面的干净暖和。"咱工人阶级,就得有这待遇。"老周喝着酒,脸红扑扑的,"工资看着不多,可吃的、穿的、用的,厂里都包了,这日子过得踏实!"
踏实,是那个年代工人们最常说的词。西十三块五的工资,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;子弟学校的铃声,能让父母安心上班;职工医院的灯光,能驱散生病时的慌张。这些看似平常的福利,像一张细密的网,托着每个家庭稳稳地过日子。
王磊上初中那年,厂里盖了新的家属楼,带阳台和独立厨房。王建军家分了一套二楼的房子,搬家那天,车间的工友们都来帮忙。赵卫东扛着衣柜,累得满头大汗:"建军,你家这房子,比我爸那时候强多了!我记得小时候,我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平房里,夏天热得睡不着。"
"可不是嘛。"王建军递给他一块毛巾,"厂里这几年效益好,福利也跟着涨,听说下个月要给职工发洗衣机票,还是名牌的。"
赵卫东眼睛一亮:"真的?那我得赶紧攒钱,我家那台旧洗衣机,早就该换了。"
搬家后的第一个周末,王建军带着全家去厂里的电影院看电影。电影院就在子弟学校旁边,每周五晚上放两场,职工凭工作证免费看,家属半价。那天放的是《庐山恋》,林晓梅看得眼睛红红的,王磊趴在王建军腿上,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散场时,月光洒在厂区的路上,路灯亮堂堂的,照着下班回家的工人,也照着追逐打闹的孩子。王建国牵着李桂兰的手,慢慢地走,嘴里哼着年轻时的歌。王建军看着他们的背影,又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和熟睡的儿子,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。
他想起刚返城时,那个蹲在煤堆旁捡煤渣的自己,那时他以为,能有个工作就谢天谢地了。可现在,他有了房子,有了安稳的日子,有了一个把职工当家人的厂子。这西十三块五的工资,撑起的不仅是一个家的开销,更是一代人的体面和尊严。
后来,王磊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进了外企,拿着比王建军当年高几十倍的工资。有次回家,他看着父母厂里的老照片,好奇地问:"爸,那时候工资那么低,你们怎么养活一大家子的?"
王建军指着照片里的子弟学校、职工医院、家属楼,笑着说:"因为我们有个'大家'啊。厂里管着我们的吃穿住行,管着我们的生老病死,就像一棵大树,我们这些小家,都是树上的叶子,有大树遮风挡雨,叶子才能长得茂盛。"
王磊似懂非懂。他没经历过那个"以厂为家"的年代,不懂一块肥皂票的珍贵,不懂子弟学校铃声里的安心,不懂职工医院灯光下的踏实。但他看着父亲眼里的光,知道那是一种朴素的幸福——不用为明天发愁,因为身后有个厂子,像家人一样,稳稳地托着你。
多年后,红旗针织厂改制,子弟学校交给了地方,职工医院变成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。但那些关于福利的记忆,却像厂门口的老槐树一样,深深扎根在王建军这代人的心里。他们记得西十三块五工资里的烟火气,记得子弟学校里的琅琅书声,记得职工医院里的暖光,更记得那句"以厂为家"——那不是一句口号,是实实在在的日子,是一个时代里,工人们最安稳的依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