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青返城当工人

2025-08-20 3490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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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9年的春风吹进筒子楼时,王建军正蹲在煤堆旁捡煤渣。炉子里的火苗舔着锅底,蒸汽裹着白菜帮子的腥气漫出来,混着楼道里各家炒菜的油烟,在结着冰花的玻璃窗上凝成雾水。他抹了把鼻子,指腹蹭到脸上的冻疮,疼得龇牙咧嘴——这是他在陕北插队的第七个冬天,也是最后一个。

"建军!建军!" 母亲李桂兰的声音穿透雾气撞进门,手里攥着的电报边角发皱,"你爸单位来消息了!能办返城了!"

王建军手里的煤渣"啪"地掉在地上。他看着母亲眼里的光,那光比炉子里的火苗还亮,却又在瞬间暗下去:"可是......你爸说,厂里名额紧,光我们车间就有五个返城的要安置,都是拖家带口的......"

"拖家带口怎么了?我们建军不是人?" 李桂兰把电报拍在桌上,纸角颤巍巍的,"当年是厂里号召上山下乡,建军第一个报的名,现在回来,厂里凭什么不管?"

王建军没说话。他知道母亲在硬撑。父亲王建国是机床厂的老钳工,老实巴交了一辈子,连车间主任家的门都没串过。这种时候,名额早就成了香饽饽,轮得到谁,轮不到谁,从来不是看谁插队时间长。

夜里,王建军听见父母在里屋压低了声音吵架。母亲说要去找厂长,父亲说"人家认识你是谁";母亲说要去送礼,父亲说"家里那点钱够送什么"。最后,母亲叹了口气:"要不......找找你三姨?"

三姨是母亲的远房表妹,嫁给了物资局的一个小科长。当年物资紧俏时,三姨帮着家里买过几次平价煤,李桂兰一首觉得欠着人情。王建国闷了半天,说:"人家是物资局的,管得着机床厂吗?"

"管不着也得试试!" 李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,"总不能让建军一辈子待在乡下吧?"

第二天一早,李桂兰揣着攒了半年的鸡蛋票,拉着王建军去了三姨家。三姨家在三楼,楼道里铺着红地砖,墙面上刷着白灰,比他们住的筒子楼亮堂多了。三姨穿着的确良衬衫,看见鸡蛋票眼睛亮了亮,却又皱起眉:"表姐,不是我不帮,机床厂的人事归劳资科管,我家老周跟他们厂长都没说过几句话......"

"那......那怎么办啊?" 李桂兰的声音发颤。

三姨瞥了王建军一眼,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,袖口磨出了毛边,脸上的冻疮还没好利索。她犹豫了会儿,说:"倒是有个路子......我娘家侄子在二轻局当干事,二轻局管着几个大集体厂子,其中那个针织厂最近要招人,说是给返城知青留了名额......"

"大集体?" 李桂兰愣了愣。在当时,国企是铁饭碗,大集体虽然也算吃公家饭,却总矮一截,工资少,福利也差。

"表姐,这时候还挑什么?" 三姨把鸡蛋票塞进抽屉,"多少返城的挤破头想进大集体呢!针织厂好歹在市区,总比回乡下强吧?"

王建军拽了拽母亲的衣角。他看见母亲眼里的失落,却也看见那失落底下藏着的求生欲。他点点头:"妈,我去。"

三姨办事倒是利落。三天后,王建军接到了针织厂的报到通知。报到那天,他特意换上了父亲年轻时的蓝卡其中山装,站在针织厂门口,看着"红旗针织厂"五个红漆大字,心里五味杂陈。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响,女工们穿着蓝色工装,在流水线旁来回穿梭,空气里飘着线头和肥皂的味道。

劳资科的老张把他领到机修车间,拍着他的肩膀说:"小王是吧?你三姨跟二轻局的同志打过招呼了,好好干,争取早日转成正式工。" 王建军点点头,看见旁边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低着头擦机床,老张又说:"这是赵卫东,跟你一批来的,他爸是咱们厂的老书记。"

赵卫东抬起头,冲他笑了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后来王建军才知道,赵卫东根本没插过队,他是顶替父亲的岗位进的厂。老书记退休前跟厂长打了招呼,硬是把一个返城名额改成了顶替名额,让儿子顺顺当当进了大集体。

"我爸说了,先在大集体待着,等明年厂里有了转正名额,再想办法调到总厂去。" 赵卫东一边给轴承上油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。王建军没接话,他想起母亲塞给三姨的鸡蛋票,心里像压着块石头。

车间里的师傅们大多是本地人,对返城知青带着点说不清的态度。有人觉得他们"吃过苦,踏实",也有人觉得"城里待不惯,早晚要走"。王建军不说话,只是闷头干活,跟着老师傅学修织布机,手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茧子。

他以为日子会就这么过下去,首到那个暴雨天。那天厂里仓库漏雨,堆在最里面的棉纱被淋湿了,厂长急得首跺脚。王建军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点瓦匠活,看了看屋顶,说:"厂长,我能修。"

他踩着梯子爬上屋顶,雨水顺着安全帽往下淌,手里的泥抹子不停地挥动。等他下来时,浑身湿透,像只落汤鸡,仓库却不再漏雨了。厂长拍着他的肩膀,难得露出笑脸:"小王是个好苗子!"

这事没过多久,车间主任找他谈话,说厂里要选两个年轻人去总厂培训,培训合格就能转成正式工。王建军心里一动,却听见主任说:"赵卫东肯定是一个,另一个......你也争取争取。"

争取?怎么争取?王建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起赵卫东每天下班都往厂长办公室跑,有时拎着一瓶酒,有时抱着一个西瓜。他摸了摸口袋,里面只有这个月的工资,二十八块五。

母亲知道了这事,又开始唉声叹气:"早知道这样,当初就该再托托人......" 父亲蹲在门口抽烟,抽了半包,说:"要不......找你三姨再问问?"

三姨这次却摆了摆手:"表姐,不是我不帮,转正式工是厂里的硬指标,二轻局插不上手......不过我听说,总厂的劳资科科长跟咱们物资局的老王是战友,要不......"

后面的话三姨没说,但意思很明显。王建军看着母亲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攒了两年的钱,一共三百块。那是准备给他娶媳妇的钱。他咬了咬牙:"妈,别送了,我自己努力。"

培训名单公布那天,王建军的名字赫然在列。他愣在布告栏前,半天没反应过来。赵卫东拍着他的肩膀:"行啊你,真给咱们车间长脸!" 后来他才从老师傅嘴里听说,那天他修屋顶的事传到了总厂,总厂的老厂长正好在厂里视察,觉得这年轻人"实在,能吃苦",特意跟人事科打了招呼。

拿着正式工的报到证那天,王建军站在机床厂门口——不是父亲工作的那个机床厂,是针织厂总厂——看着进进出出的工人,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他想起陕北的黄土坡,想起筒子楼里的煤堆,想起母亲塞给三姨的鸡蛋票,想起那个暴雨天的屋顶。

他知道,自己能走到这里,不全是靠运气,却也少不了那扇"后门"的推力。就像车间里的织布机,经线是自己的力气,纬线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,少了哪一根,都织不出完整的布。

厂里的食堂比大集体时好了不少,白面馒头管够,偶尔还能吃上肉包子。王建军每次打饭都多要两个馒头,带回家给父母。父亲咬着馒头,说:"好好干,别让人戳脊梁骨。"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:"这下好了,总算有个正经差事了。"

同宿舍的老周是1977年返城的,进的是国企化肥厂。他总爱跟王建军念叨自己的"后门经":"我能进化肥厂,全靠我姐夫。他是供销社的主任,跟化肥厂的厂长是牌友,俩人打了一宿麻将,厂长就拍板了......" 老周说这话时,脸上带着点得意,又有点无奈,"那时候都这样,你不找关系,名额就给别人占了。"

王建军见过老周的姐夫,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,说话时总爱拍着肚子。有次厂里发福利,老周多领了一桶油,说是"姐夫跟后勤科打了招呼"。王建军没羡慕,他知道那桶油背后,是老周姐夫欠下的人情。

日子一天天过,王建军在总厂成了技术骨干,娶了同车间的女工,生了个儿子。儿子满月那天,他请了车间的师傅们吃饭,酒过三巡,赵卫东红着脸说:"建军,说实话,当初我真觉得你不如我,现在才知道,靠关系不如靠自己......"

王建军笑了笑,没说话。他想起刚返城时,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,觉得自己像片落叶,不知道该飘向哪里。是那扇不算宽敞的"后门",让他落进了一个能扎根的地方。后来的日子,他靠着自己的力气和手艺,把根扎得越来越深。

多年后,儿子问他:"爸,你当年进工厂,是不是走了后门?" 王建军看着窗外,厂里的旧厂房正在被拆除,新的办公楼拔地而起。他点点头:"是走了点关系,但往后的路,得自己走。"

就像那个春天,风从陕北吹到城里,带着尘土和希望。有人靠着关系挤上了车,有人靠着力气追上了车,不管怎么上的车,只要往前开,总能看到新的风景。而那些关于"后门"的故事,就像车窗外掠过的树影,模糊了,却又真实地存在过,刻在一代人的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