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雁与歧路——知青返城潮里的人性试炼
一、地头的电报
1978年的麦收比往年更焦灼。陈兰挥舞着镰刀,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,涩得发疼。周明在不远处捆麦秸,脊梁骨晒得脱了皮,像块烤焦的红薯。两人都不说话,只有镰刀割麦的"唰唰"声,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刺耳。
"陈兰!周明!电报!"生产队长王老铁举着张黄纸片,在地头喊。陈兰手一抖,镰刀划在麦茬上,火星溅起来。她跑过去时,脚被麦捆绊倒,膝盖磕出青紫色的淤痕,却顾不上疼。
电报是周明的母亲拍来的,只有六个字:"父病危,速归。"周明捏着薄薄的纸片,指节泛白,突然蹲在地上,肩膀剧烈地抽动。陈兰想递块手帕,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——自从高考结束后,两人之间就像隔了层透明的膜,亲近不得,疏远不得。
"我跟你一起回去。"陈兰的声音有些发颤。周明猛地抬头,眼里布满血丝:"你回去干啥?录取通知书说不定就快到了。"陈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,想起去年冬天他冒雪请医生的样子,轻声说:"你一个人忙不过来。"
王老铁在一旁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说:"城里现在乱哄哄的,知青都想着返城,找关系、托门路,啥招都使。你们俩......"他没说下去,只是叹了口气,"人心啊,一想着走,就容易歪。"
收拾行李时,陈兰发现自己的木箱里多了双新布鞋,是王卫红连夜纳的,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,像写满了嘱咐。"到了城里,别学坏。"王卫红把鞋塞进箱子,"咱知青受过的苦,不是为了让咱回头欺负人。"
离开靠山屯那天,林晓燕抱着陈兰哭:"姐,你还回来不?"陈兰摸着她的辫子,想起三年前那个哭着要回家的小姑娘,如今己经能独当一面教孩子读书。"说不定就回了。"她撒了谎,心里清楚,这一走,大概率是不会再踩着这片土地的泥土了。
马车驶离村口时,陈兰回头望,看见王老铁站在老槐树下,手里还举着那杆旱烟袋。麦收的田野在阳光下泛着金浪,可她的心里,却像被抽空了一块,慌得厉害。
二、城里的"门路"
周明父亲住的医院在城边的胡同里,墙皮斑驳,窗户上的玻璃裂了道缝,用硬纸糊着。陈兰跟着周明走进病房,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,混杂着老人身上的药味,呛得她首皱眉。
"小周啊,你可回来了。"守在床边的护士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,拉着周明的手叹气,"你爸这病,得转去大医院,可床位紧张......"周明的母亲抹着眼泪:"托了人,说要找关系,还得......"她没说下去,只是往陈兰手里塞了个布包,"这是家里攒的钱,你帮着想想办法。"
陈兰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毛票和几块银元,银元边缘都磨得发亮。她鼻子一酸,想起在靠山屯挣工分的日子,一块钱要掰成八瓣花。"阿姨,我去试试。"她把布包推回去,"钱先留着给叔叔治病。"
找关系的过程比想象中更难堪。陈兰拿着周明父亲单位开的证明,跑了三家医院,不是被门卫拦在外面,就是被办事员敷衍打发。有个科室主任打量着她,皮笑肉不笑地说:"小姑娘长得挺精神,要是肯......"陈兰没等他说完,转身就走,后背像被针扎似的疼。
"现在都这样。"李刚不知从哪冒出来,拍着陈兰的肩膀,"我爸托了个远房亲戚,在劳动局当科长,说能给我办返城手续,前提是......"他压低声音,"得送块上海牌手表。"陈兰皱起眉头:"你有手表?"李刚嘿嘿一笑:"从知青点王卫红那借的,她说先借我周转。"
陈兰心里咯噔一下。王卫红的那块表,是她妈留的遗物,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。"你赶紧还回去!"她急得拉住李刚,"那表对她有多重要,你知道吗?"李刚甩开她的手:"现在谁还管这些?能回城才是正经事!你以为周明爸的病,不靠这些能办成?"
那天晚上,陈兰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。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栏杆的影子,像一道道牢笼。她忽然想念靠山屯的土炕,想念王卫红纳的布鞋,想念那些虽然苦却敞亮的日子。
三、返城名额的风波
知青返城的政策正式下来时,陈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到了。她拿着通知书去找周明,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,却在医院门口看见他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,男人塞给他一个信封,周明犹豫了一下,接了。
"那是谁?"陈兰走过去,声音发紧。周明慌忙把信封塞进兜里,支支吾吾地说:"一个远房表哥,说能帮着找床位。"陈兰盯着他的眼睛:"信封里是什么?"周明的脸瞬间涨红:"没、没什么......"
争执在病房外爆发。陈兰抢过信封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沓钱和一张纸条,写着"返城名额己预留,速来办理"。"你为了回城,连你爸的病都不管了?"陈兰的声音抖得厉害,"我们在靠山屯受的苦,就是为了让你学这些歪门邪道?"
"我有什么办法!"周明低吼着,眼睛通红,"我妈天天哭,我爸躺在这里没人管,不找关系,我们连城都回不去!你以为你考上大学就高人一等了?没有名额,你照样得待在农村!"他的话像冰锥,刺得陈兰心口发疼。
更让陈兰心寒的是李刚。王卫红托人捎信来,说李刚借走的手表迟迟不还,她去公社打听,才知道李刚根本没把表还回来,反而送给了劳动局的科长,换了个返城名额。"陈兰姐,你帮我问问,那表是我妈的念想啊......"信里的字迹都带着哭腔。
陈兰找到李刚家时,他正收拾行李,嘴里哼着小曲。"王卫红的表呢?"陈兰堵在门口,挡住他的去路。李刚脸上的笑僵住了:"丢、丢了......谁知道放哪了。"陈兰看着他躲闪的眼神,突然明白了——表早就被他送了人,他根本没打算还。
"李刚,你还记得在知青点的土炕上,我们说过啥不?"陈兰的声音有些发颤,"你说过不会忘了靠山屯的好,不会忘了王卫红帮你补衣服、林晓燕给你送吃的......"李刚不耐烦地推开她:"都什么时候了,还说这些!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!"
陈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,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。她忽然想起王老铁说的话:"人心啊,一想着走,就容易歪。"原来那些在田埂上一起流过的汗,在土炕上一起挨过的冻,在困境中互相扶持的温暖,在返城的诱惑面前,竟然这么不堪一击。
西、病房里的抉择
周明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。周明守在床边,握着父亲枯瘦的手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"爸,对不起,我没用,没本事救你......"他一遍遍地说,声音嘶哑。
陈兰去找了那个科室主任,放下了所有骄傲。"我知道我不该来求您,"她低着头,声音有些发颤,"但我同学的父亲真的快不行了。我可以不去上大学,把我的名额让出来,只要您能救救他。"
科室主任愣住了,看着眼前这个姑娘,眼里的轻视渐渐变成了惊讶。"你知道大学名额有多金贵?"他皱着眉头,"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,你说让就让?"陈兰抬起头,眼里闪着光:"在靠山屯,我们学会的第一件事,就是人命比啥都金贵。"
事情的转机出乎意料。科室主任的女儿也是知青,在乡下插队时得过乡亲们的照顾,听父亲说了陈兰的事,非要来见见她。"我知道你们有多难,"姑娘握着陈兰的手,"我爸不是坏人,就是被现在的风气带坏了。"她帮着联系了大医院的医生,还把李刚送的表要了回来,说"这种靠投机取巧得来的东西,我们不要"。
周明父亲转院那天,阳光格外好。陈兰把手表还给王卫红托人捎来的老乡,老乡说:"卫红说了,就知道你能行。她不回城了,想在靠山屯办个小学,让你有空回去看看。"陈兰点点头,眼泪掉在手表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李刚最终还是回城了,却没得到好工作,被分配到了废品回收站。他在街上遇见陈兰时,低着头想躲开,陈兰却叫住他:"王卫红说,表找回来了,她不怪你。"李刚的脸涨得通红,半天说了句"对不起",转身就走,脚步有些踉跄。
周明在父亲的病床前,给陈兰写了封信:"我以前总以为,回城是唯一的出路,为了这个可以不择手段。但现在我明白了,比回城更重要的,是守住心里的那片干净地,就像靠山屯的土地,再难也得种出粮食来。等我爸好点,我就回农村去,那里才是我的根。"
五、归雁与扎根
陈兰去大学报到那天,周明来送她。两人在火车站站了很久,没说太多话,却像把这几年的时光都过了一遍。"到了学校,好好读书。"周明递给她一个布包,里面是他熬夜抄的笔记,"别学坏,也别太老实,保护好自己。"
陈兰点点头,把王卫红纳的布鞋塞给他:"回靠山屯的路不好走,穿着踏实。替我跟卫红和晓燕说,我放假就回去看她们。"火车开动时,她看见周明站在月台上,手里举着布鞋,像举着一面小小的旗帜。
后来,周明真的回了靠山屯,和王卫红一起办起了小学。他教孩子们数学和物理,王卫红教语文和唱歌,林晓燕负责照顾孩子们的生活,知青点的土坯房被改成了教室,墙上还挂着当年的样板戏海报,只是下面多了块黑板,写着"知识改变命运"。
李刚在废品回收站待了几年,后来辞职去了南方,做起了小生意。他给陈兰写过一封信,说自己在南方看到很多知青办的企业,都是靠诚信和踏实做起来的,才明白"投机取巧走不远,脚踏实地才能行"。他还说,等攒够了钱,想回靠山屯捐点钱,帮着把小学的窗户换成玻璃的。
陈兰大学毕业后,成了一名记者,写了很多关于知青的报道,有返城后风光无限的,有留在农村默默奉献的,也有在时代浪潮中迷失方向的。但她写得最多的,还是靠山屯的小学,写周明和王卫红如何带着孩子们在田埂上读书,写林晓燕如何把自己的工资省下来给孩子们买课本。
1985年的春天,陈兰终于回了趟靠山屯。小学的教室翻新了,窗户上装了明亮的玻璃,孩子们在操场上跑着,笑声像银铃。周明鬓角有了些白发,却比以前更沉稳;王卫红剪了短发,穿着打补丁的衣服,眼里的光却比当年演李铁梅时更亮。
"你看,这是李刚寄来的钱,买了新的课桌椅。"王卫红拉着陈兰参观教室,"他说等不忙了,亲自回来看看。"陈兰看着课桌上"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"的字迹,忽然明白,返城与否从来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无论在哪里,都能守住心里的那份善良和踏实,就像这土地,种啥收啥,从不骗人。
离开靠山屯时,陈兰又去看了看当年的知青点。土坯房早就拆了,改成了菜园,种着绿油油的青菜。王老铁的儿子说:"我爸临终前说,这些知青娃,就像候鸟,有的飞走了,有的留下了,但只要心里装着这片地,走到哪都是咱靠山屯的人。"
火车驶离站台,陈兰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,想起周明信里的话:"真正的锻炼,不是在田埂上流多少汗,是在面临选择时,能守住自己的良心。"那些在返城潮中经历的人性危机,那些挣扎与抉择,那些迷失与坚守,终究会沉淀下来,变成生命里的养分,让该飞的雁飞得更高,让愿扎根的树长得更壮。
或许,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浪潮,有人被卷着走,有人能站稳脚。而那些在浪潮中守住本心的人,无论留在城市还是农村,无论过得富裕还是清贫,都活成了自己的英雄——不是因为有多伟大,而是因为在最考验人性的时刻,他们选择了做个好人,就像当年在靠山屯的土炕上,守住那道帘子一样,守住了心里的底线。这,或许就是知青岁月留给他们最宝贵的礼物,比任何回城证明都更有分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