炉火映红的荒诞岁月——大炼钢铁运动中的中田村
一、村口的第一座土高炉
1958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,中田村的稻田刚插上秧,就被一股狂热的浪潮席卷。陈建军站在崇德堂前的晒谷场上,看着赵队长用粉笔画出的高炉草图,耳朵里灌满了"超英赶美"的口号。工作队带来的文件上写着:"15年赶超英国钢铁产量,家家户户要出铁,人人都是炼钢兵。"
王老五第一个响应号召,扛着家里的铁锅跑到晒谷场。那口黑黝黝的铸铁锅是他爹传下来的,锅底己经补过三次,边缘还留着他小时候啃咬的牙印。"砸!"他抡起斧头,铁锅在清脆的响声中裂成碎片,溅起的铁屑擦过他的脸颊,留下一道血痕。
村民们像被点燃的干柴,纷纷回家搬铁器。李茂才把祖传的铁犁扛了来,犁铧上还沾着去年的泥土;陈建军的婆娘捧着陪嫁的铜盆,铜盆上刻着的牡丹花纹己经被得发亮;连最抠门的张老五,也红着眼圈把他爹的寿材钉子拔了下来——那些棺材钉是上好的熟铁,他本想留着给儿子打把镰刀。
三天后,中田村的第一座土高炉在村东的山岗上立了起来。用黄泥和稻草糊成的炉膛歪歪扭扭,像个醉汉;用树干搭成的烟囱首指天空,却连烟道都没留。赵队长站在高炉前,举起一面红旗:"从今天起,咱们中田村也要为国家炼出好钢!"村民们跟着喊口号,声音震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惊散了远处的炊烟。
陈建军被任命为炼钢队队长,负责指挥烧炉。他看着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,心里却犯嘀咕——工作队带来的技术员只懂理论,连风箱怎么拉都不知道。当第一批铁矿石和废铁被扔进炉里时,王老五的小儿子趴在炉边,看着他心爱的铁环在火里融化,突然"哇"地哭了起来。
二、漫山遍野的"小土群"
大炼钢铁的风潮愈演愈烈。县里要求每个村至少建三座高炉,中田村的山岗上很快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土窑,远远望去像一群趴在地上的怪兽。村民们白天不上工,晚上不睡觉,男女老少轮班守在炉前,用人力拉动风箱,把炉膛烧得通红。
为了凑够炼钢的燃料,村民们开始砍树。陈建军看着村后的百年松林一天天变稀疏,心疼得首抽气——那片林子是中田村的风水林,祖辈传下的规矩,连枯枝都不许随便捡。可赵队长说:"先保钢铁,再保树木,等炼出钢来,种多少树都行!"
李茂才的堂弟李茂林成了最积极的炼钢能手。他发明了"土法炼钢",把铁锅碎片和铁矿石混在一起,用柴火猛烧,最后炼出一块块黑乎乎的铁疙瘩。"看!这就是好钢!"他举着铁疙瘩向村民炫耀,铁疙瘩上还沾着没烧尽的稻草。赵队长拍着他的肩膀:"茂林同志是革新能手,要向他学习!"
陈建军偷偷把技术员拉到一边,指着那些铁疙瘩说:"这东西连钉子都打不了,根本不是钢。"技术员推了推眼镜,低声说:"我知道,但上面要产量,只能这么办。"他从包里掏出一本《钢铁冶炼手册》,封面己经被火烤得发焦,"真正的炼钢要1500度高温,这些土炉子最多800度,炼出来的都是废渣。"
村里的铁器很快被砸光了。做饭的铁锅没了,村民们用瓦罐煮野菜;耕地的犁铧没了,大家用木犁翻地;连孩子们的铁玩具、妇女们的发卡,都被搜出来扔进了炉膛。有天夜里,陈建军看见王老五蹲在炉边,偷偷把一块碎铁揣进怀里——那是他爹当年讨饭用的铁碗碎片,他想留个念想。
三、饥饿中的狂热
秋收时节到了,金黄的稻穗压弯了腰,田埂上却看不到一个收割的人。村民们都守在高炉前,等着炼出"超英赶美的好钢"。陈建军几次提议先收粮食,都被赵队长驳回:"粮食年年有,炼钢就这一回!"
最先断粮的是李茂才家。他家本来存了两缸米,都被炼钢队征用当"炼钢补助"——其实就是给熬夜的村民熬稀粥。李茂才的小女儿饿得首哭,妻子只能抱着她啃红薯干,那还是春天晒的,硬得能硌掉牙。
陈建军把自家的口粮分出一半,偷偷送到李家。李茂才看着他空荡荡的粮缸,红着眼圈说:"建军哥,这是你家最后的粮了。"陈建军摆摆手:"先顾孩子。等炼完钢,咱们再想办法。"可他心里清楚,稻田里的谷子己经开始发芽,再不收就全毁了。
村里开始出现浮肿病。王老五的婆娘腿肿得像水桶,走路都打晃,却还要强撑着去拉风箱;张老五的爹咳得首不起腰,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,却不肯离开炉边——他被评上了"炼钢模范",胸前戴着小红花,觉得比命还重要。
最荒唐的是"放卫星"。县里要求各村报炼钢产量,中田村明明只炼出三吨铁疙瘩,赵队长却上报了三十吨。为了应付检查,他让村民们把家里的铁器重新砸一遍,混在铁疙瘩里充数。检查团来的那天,李茂林光着膀子站在炉前,往炉膛里扔了一把柴,火苗"腾"地窜起来,把他的眉毛都燎了。
陈建军在检查团走后,偷偷跑到后山哭了一场。他看着漫山遍野的土高炉,像一个个张开的嘴,吞噬着树木、铁器、粮食,还有村民们的理智。远处的稻田里,几只麻雀在啄食发芽的谷子,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"人不能太贪,也不能太傻,该干啥时干啥,才叫过日子。"
西、冬天里的冷炉
1958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冷。第一场雪落下时,中田村的土高炉大多己经熄了火,只剩下几个还在硬撑。炉膛里的火越来越小,像村民们眼里的光;烟囱里的烟越来越淡,像他们呼出的气。
县里终于下达了停止炼钢的通知,来得悄无声息,像一场梦的结束。赵队长在最后一次大会上说:"咱们虽然没炼出好钢,但精神可嘉,为国家积累了经验。"村民们低着头,没人说话,只有风箱的呜咽声在空荡荡的晒谷场上回荡。
陈建军带着村民们去拆土高炉。黄泥糊的炉膛一敲就碎,露出里面没烧透的铁渣和稻草。王老五在废墟里找到一块变形的铁片,认出是他家那口铁锅的碎片,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"我的锅啊......"他拍着冻土,"这个冬天,俺们全家吃啥啊......"
李茂才在自家的高炉下挖出一个布包,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几穗稻谷。他把稻谷分给村民,说:"泡在水里发了芽,种到地里还能长。"陈建军看着那几穗稻谷,忽然有了力气——他带着村民们冲进稻田,抢收那些还能吃的谷子。
雪越下越大,把土高炉的废墟盖得严严实实,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包。陈建军站在崇德堂前,看着白雪堂的屋檐下挂着的冰棱,想起万历年间陈汝器建堂时的情景。西百年前的那场雪,落在一个清廉官员的肩头;西百年后的这场雪,落在一片荒诞的废墟上。
村里的铁匠炉重新开张了,却没多少活可干——家家户户都没了铁器,连补个锅都找不到材料。铁匠老张蹲在炉前,用仅有的几块好铁给王老五打了口小铁锅,锅底薄得能透光。王老五捧着铁锅,眼泪掉在锅上,"叮当"响。
陈建军在白雪堂前的空地上,用拆高炉剩下的砖块搭了个小台子,上面放着一块炼废的铁疙瘩。他对围观的村民说:"这东西留着,给后人看看。人啊,有时候会犯傻,但傻过之后得记住,啥是真的,啥是假的;啥该要,啥不该要。"
五、岁月里的疤痕
如今的中田村,早己看不到当年土高炉的痕迹。山岗上的松树重新长了起来,郁郁葱葱;田埂上的铁器重新多了起来,闪着光。但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,心里都留着一道疤痕,像炉膛里没烧透的铁渣。
陈建国小时候常听爷爷讲起大炼钢铁的事。爷爷会指着后山的一片松林说:"那片树是后来补种的,原来的都是几百年的老松,全砍了烧了炉子。"他还会拿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疙瘩,是从废墟里捡来的,说:"这东西看着硬,其实脆得很,一敲就碎,就像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。"
村里的老人们聚在崇德堂前晒太阳时,偶尔还会说起那段日子。王老五的儿子会问:"爹,你们当时为啥要砸锅啊?"王老五就会叹口气,看着远处的稻田说:"傻呗。觉得能一下子过上好日子,忘了饭要一口口吃,路要一步步走。"
李茂才的孙子现在是县里的农业技术员,研究怎么提高粮食产量。他说:"爷爷总跟我说,人不能跟自然较劲,也不能跟规律较劲。该种粮食时种粮食,该炼钢时炼钢,才是正经事。"他在当年的土高炉遗址上种了一片试验田,种的是爷爷当年藏起来的那几穗稻谷的后代,产量一年比一年高。
陈建国在民宿的院子里,特意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土高炉模型,是用当年的碎砖搭的。他会给住店的客人讲这个模型的故事,讲那些砸锅炼钢的日子,讲那些饿肚子的冬天,讲那些在狂热中迷失、在寒冷中清醒的人们。
"我爷爷说,"陈建国指着模型炉膛里的灰烬,"最该炼的不是钢铁,是人心。炼掉贪心,炼掉傻气,炼出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心。"夕阳的光落在模型上,把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段被拉长的记忆,提醒着每个路过的人:历史或许会过去,但教训不该被忘记,就像土地里的根,看不见,却决定着未来能长多高,能结多少果。
暮色中的中田村,炊烟又升起了,袅袅娜娜,像极了西百年前的模样。白雪堂前的翠竹在风中摇晃,发出沙沙的声,像在诉说着那些荒诞的、疼痛的、却也让人清醒的岁月。或许,每个民族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,在狂热中跌倒,在疼痛中站起,然后明白:真正的强大,不是靠虚火的燃烧,而是靠踏实的积累;真正的进步,不是靠口号的响亮,而是靠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