阶级斗争的时代

2025-08-20 3166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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泥土里的新生——中田村土改记事

一、红布贴在门楣上的清晨

1950年惊蛰刚过,中田村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了。陈建军踩着沾露的田埂往家走时,远远看见崇德堂的门楣上贴了块红布,像一团燃烧的火苗。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正搬着长条凳往堂屋里搬,为首的那个高个子举着铁皮喇叭喊:"乡亲们都到崇德堂来开会喽,土改工作队来咱村了!"

这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也惊动了整个村子。陈建军加快脚步,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随着动作摆动——那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炸掉的。他刚回乡半个月,还没来得及给父亲上坟,就遇上了这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浪潮。

"建军回来了?"高个子队长笑着迎上来,递给他一份油印文件,"我是县土改工作队的赵刚,早听说过你的事迹。今天召集大伙,就是要按《土地改革法》,把田地分给真正种地的人。"陈建军接过文件,指尖触到"耕者有其田"五个字时,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地主李敬堂家的田里割稻,汗水滴进泥土里,换来的却只有三成收成。

村民们陆陆续续来了。佃农们揣着忐忑,自耕农们藏着观望,而地主李敬堂的儿子李茂才站在人群外围,青布长衫的下摆被晨露打湿,却浑然不觉。他身后跟着的长工老周,手里还攥着没放下的锄头,像是随时准备着被差遣。

赵队长站在陈汝器当年讲学的台阶上,指着墙上新挂的《土地改革宣传图》:"旧社会,少数人霸占土地,多数人累死累活还吃不饱。现在新中国成立了,要让每寸土地都养活着它的主人!"台下有人窃窃私语,王老五的婆娘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衣角——她家租种李家的五亩水田,每年要交六成租子,去年闹灾荒,差点把小儿子卖给人贩子。

二、地契在烈火中化为灰烬

丈量土地的日子定在清明后。陈建军被推选为农会委员,带着工作队挨家挨户登记田亩。他拿着皮尺穿过熟悉的稻田,看见李茂才蹲在自家祖坟旁烧纸,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。"建军哥,"李茂才忽然开口,声音发哑,"我爹临终前说,这地是陈家先祖当年借给他家种的,后来慢慢成了祖产......"

陈建军想起族谱里的记载:万历年间陈汝器曾将二十亩良田借给贫病的李家先祖,嘱咐"秋收后留足口粮即可"。只是传到后来,李家子孙渐渐忘了初心,租子越收越高。他拍了拍李茂才的肩膀:"地是谁的不重要,重要的是该给谁种。你家有六口人,按政策能留三亩自耕田,剩下的......"

"我懂。"李茂才站起身,从怀里掏出用油布包着的地契,"这些东西,早该烧了。"

烧地契那天,全村人聚在崇德堂前的打谷场。赵队长点燃火把,李茂才亲手将一摞泛黄的地契扔进火盆。火苗舔舐着那些盖着鲜红印章的纸张,像在吞噬着延续几百年的旧秩序。王老五盯着跳动的火焰,忽然"扑通"跪在地上,对着火焰连连磕头——他爹就是因为交不起租子,被李家的狗腿子打断了腿,不到西十就死了。

"不能这么欺负人!"李茂才的堂弟李茂林突然冲出来,手里挥舞着扁担,"我家的地凭啥分给穷棒子?"陈建军一把抱住他,将他按在地上:"茂林,你忘了十年前大旱,是谁把救命粮分给你家的?是王老五他娘,把最后一碗米倒进了你家锅里!"李茂林愣住了,扁担"哐当"掉在地上。

分地的红榜贴在白雪堂的墙上时,围观的人挤成了疙瘩。王老五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行,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着"五亩三分"几个字,眼泪混着鼻涕淌进胡子里。李茂才站在人群外,看着自家留的三亩地的位置,忽然对身边的儿子说:"以后学着种地吧,靠自己双手挣饭吃,心里踏实。"

三、互助组里的新光景

春播开始后,中田村的田埂上每天都热闹非凡。陈建军带着农会的人组织互助组,把缺少劳力的家庭串起来。王老五分到的田里,李茂才正帮着拉犁——他家里的牛被充公后,反而成了最会使牛的把式。

"茂才哥,歇会儿喝口水。"王老五递过粗瓷碗,碗沿还缺着个豁口。李茂才接过来一饮而尽,抹了抹嘴说:"你这地得多上些草木灰,去年种过豆子,今年种水稻正好。"王老五挠着头笑:"还是你懂行,以前咱哪敢跟你讨教这些。"

陈建军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幕,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"土地最公道,你对它真心,它就对你实诚。"他转身往回走,要去看看李茂林家的情况——那小子刚开始抵触分地,播下的稻种都撒得稀稀拉拉。

走到半路,看见赵队长正和几个妇女说话。李家的寡妇李三婶抱着孩子,手里攥着崭新的土地证,脸上红扑扑的:"赵同志,真能让俺娘们入互助组?"赵队长笑着说:"不光能入,还能当组长呢!你家那片茶园侍弄得最好,以后就负责带领大伙种茶叶。"李三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——她男人死得早,以前在李家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。

傍晚的霞光铺满稻田时,陈建军坐在崇德堂的门槛上,看着村民们扛着农具往家走。互助组的号子声此起彼伏,惊起了晚霞里的白鹭。他忽然明白,土改改的不只是土地的归属,更是人心的距离。那些曾经隔着主仆、贫富的鸿沟,正在泥土的芬芳里渐渐弥合。

西、祠堂里的新课堂

秋收前,工作队在崇德堂办起了扫盲班。赵队长找来县里的老师,每天晚上教村民们认字。第一堂课,老师在黑板上写了"中国人民站起来了"七个字,陈建军用没了左臂的残肢夹着粉笔,一笔一划地跟着写。

李茂才来得最勤。他把家里的线装书都找了出来,捐给扫盲班当课本。有天晚上讲《白毛女》,讲到杨白劳被逼死时,李三婶突然哭出声:"俺娘就是这样,被地主逼得跳了河......"李茂才红着眼圈站起来,对着全班人深深鞠了一躬:"以前俺家做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,俺给大伙赔罪。"

王老五学得最认真。他把老师教的字写在烟盒纸上,揣在怀里随时掏出来看。有天半夜,陈建军起夜路过崇德堂,看见里面还亮着灯,推开门一看,王老五正借着月光在地上划拉"土地"两个字,嘴里还念叨着:"这是俺的地,这是新中国的地......"

秋收后的庆功宴,摆在白雪堂前的空地上。家家户户都端来新收的粮食,王老五杀了自家养的鸡,李茂才酿了新酒,李三婶带来了刚炒好的茶叶。赵队长举起酒碗:"这杯酒敬土地,敬它养育了咱;更敬大伙,敬咱中田村的新生!"

陈建军望着满院的笑脸,忽然看见父亲的牌位在崇德堂里透着微光。他知道,先祖陈汝器建堂时期盼的"崇德尚义",此刻正在这片土地上以新的方式生长——不是靠圣旨的恩赐,而是靠每个劳动者的双手,在泥土里种出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希望。

五、泥土里长出的希望

土改结束那天,陈建军带领村民们在白雪堂前栽了棵银杏树。树苗是王老五从后山挖来的,李茂才亲手培的土,李三婶浇的水。陈建军摸着树苗说:"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。咱今天分了地,更要好好种,让子孙后代都能吃上饱饭。"

几十年后,这棵银杏树己长得枝繁叶茂。陈建国指着树干上的疤痕告诉我们:"这是1959年闹饥荒时,有人想剥树皮充饥,我爷爷抱着树干不让动,说这树是中田村的念想。"如今树下常坐着晒太阳的老人,有曾经的佃农,也有曾经的地主后代,他们会一起给孩子们讲当年分地的故事,讲那些红布贴门楣的清晨,那些地契化为灰烬的黄昏。

"我爷爷总说,土改不是把富人变成穷人,是把不公平变成公平。"陈建国蹲在银杏树下,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揉搓,"你看这土,不分辨谁是地主谁是佃农,只认勤劳的人。就像咱中国人,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,骨子里都盼着能靠自己的双手,把日子过红火。"

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,像极了当年分地红榜上的字迹。那些字迹早己褪色,但泥土里长出的希望,却在中田村的田埂上,一年年生长,一季季丰收,成为跨越时代的见证——见证着土地如何重塑命运,见证着人心如何在平等与尊重里,开出最朴素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