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子所的贡献与辉煌

2025-08-20 2781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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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郑的工具箱锁第三次卡住时,他终于承认,这把用了西十年的铜锁,是真的老了。他蹲在731电子所的老家属院门口,阳光透过斑驳的梧桐叶,在锁孔里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当年车间里电路板上闪烁的指示灯。

“郑工,还修呢?”收废品的老王蹬着三轮车经过,车斗里堆着半车废铁,“所里那批旧仪器,昨天全拉走了,说是按斤称,八毛五一斤。”

老郑的手顿了顿,螺丝刀在锁孔里拧出刺耳的摩擦声。“那批频谱仪,当年是从德国进口的,一台能买三套房子,”他声音发哑,“现在……按斤称?”

老王叹了口气:“谁说不是呢?我去拉的时候,看见年轻的技术员正往车上扔电路板,上面的焊点还亮闪闪的,像是昨天刚焊的。”

731电子所,这个刻在老郑生命里的名字,曾是这座城市的骄傲。上世纪六十年代,为了突破国外的技术封锁,国家在郊区的山坳里建起了这个研究所,编号“731”,对外只称“电子设备厂”。老郑是1978年进所的,当时他刚从技工学校毕业,分配到调试车间,跟着师傅们焊电路板、测信号。

“那时候条件苦啊,”老郑着工具箱上的划痕,“车间是土坯墙,冬天漏风,我们就裹着军大衣干活;示波器是苏联淘汰的,屏幕上的波形时断时续,我们就用铅笔在纸上画,一点点校准。”可大家心里燃着一团火,所里的标语写着“造出中国自己的芯片,让外国人刮目相看”,每天下班,办公楼的灯能亮到后半夜,食堂的师傅提着保温桶往车间送夜宵,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讨论声:“这个电容参数不对”“频率漂移得控制在0.1赫兹以内”。

1985年,所里研制的第一台数字信号处理器问世,打破了美国的技术垄断。那天,全所人在操场上敲锣打鼓,所长把奖状贴在宣传栏最显眼的地方,红纸上的“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”烫金大字,在阳光下能晃花眼。老郑记得,调试组的组长老杨,抱着处理器哭了——为了攻克最后一个技术难关,他在车间睡了整整一个月,孩子出生都没回家。

那是731电子所最辉煌的年代。研究所从山坳搬到了市区,盖起了六层的科研楼,门口的牌子换成了“731电子技术研究所”,不再需要保密。全国各地的高校毕业生挤着要来,连门口传达室的大爷,都能说出“CMOS”“集成电路”这些专业词。所里办的家属院,成了全市最热闹的地方:傍晚时分,下班的技术员们聚在楼下,手里拿着图纸讨论方案;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,嘴里喊着“我爸造的机器能上卫星”;就连菜市场的小贩,都知道“731的人脑子灵光,算账快”。

老郑的工具箱,就是那时候添的新物件。铜锁是他特意去五金店挑的,说要“锁住技术秘密”。箱子里装着他攒下的宝贝:磨得发亮的镊子,刻着刻度的调试笔,还有一块用了二十年的万用表——表盘上的漆掉了大半,可测量精度始终没差过。他常跟徒弟们说:“咱们干电子的,手里的工具得跟自己的手一样亲,焊点差一丝,机器就可能出大错。”

转折点出现在2000年以后。市场经济的浪潮涌来,研究所开始改制,要求“自负盈亏”。年轻的领导们觉得“搞科研太费钱”,不如“搞房地产来钱快”。先是把研发车间改成了出租房,租给做小商品批发的商户;接着卖掉了后山的试验基地,开发商在那里建起了别墅区,名字叫“科技精英苑”。

“那时候就不对劲了,”老郑皱着眉,“所里开会,讨论的不再是技术难题,而是‘怎么拿地’‘怎么贷款’。有次我去办公室交调试报告,听见领导跟人打电话:‘那片地容积率再提高点,多盖两栋楼’,气得我把报告摔在了桌上。”

技术员们渐渐心凉了。有能力的,要么跳槽去了深圳的科技公司,要么自己开了电子厂;留下的,也大多混日子,每天对着电脑炒股、聊天。老杨退休前,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技术笔记交给老郑,红着眼说:“郑子,这研究所怕是要完了。当年咱们发誓要造中国最好的芯片,现在……连焊电路板的车间都没了。”

2010年,所里最后一条生产线停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“731电子科技产业园”的招牌,里面入驻的都是网络公司、广告公司,最显眼的是一家网红首播基地,主播们在曾经的调试车间里跳着舞,背景墙上还留着当年刷的标语:“严谨求实,精益求精”。

老郑舍不得走,申请调到了仓库,守着那些旧仪器。他给示波器蒙上防尘布,给电路板套上塑料袋,像照顾老朋友一样。有次,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来参观,指着一台老式信号发生器说:“郑师傅,这东西早就淘汰了,留着没用。”老郑瞪了他一眼:“你知道这台机器测过多少卫星信号吗?当年嫦娥一号上天,用的就是它的同款型号!”

去年冬天,所里贴出了拆迁通知,说要“建设高端商务区”。老郑去办公楼找领导,看见走廊里挂着新的规划图:原来的科研楼要改成写字楼,家属院要拆了盖商场,只有门口那棵老梧桐,标注着“保留景观树”。

“我们几十年的心血,就换来个‘景观树’?”老郑气得手发抖,“当年为了研究所,多少人把家安在这,孩子在这里出生,老人在这里养老,现在说拆就拆?”

领导拍着他的肩膀,说这是“发展的必然”:“郑师傅,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了,谁还搞这些老电子元件?你看人家搞首播的,一天能挣几十万,比你们一辈子搞科研都强。”

老郑没说话,转身回了仓库。他打开工具箱,把那块万用表揣进怀里,又把老杨的技术笔记小心地包好。窗外,拆迁队的推土机己经开进了院子,正对着当年的研发楼,烟囱上“731”的编号,在夕阳下像个模糊的泪痕。

搬家那天,老郑最后看了一眼车间。墙角的焊锡丝还剩下半卷,地上的划痕是当年固定仪器留下的,窗台上的仙人掌,是他亲手栽的,如今顶着个小黄花,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摇晃。他忽然想起刚进所时,师傅教他的第一句话:“电子元件这东西,看着小,可缺了它,再大的机器也转不起来。人也一样,得做个有用的‘元件’,不能当‘废铁’。”

现在,他站在空荡荡的家属院门口,手里捏着那把打不开的铜锁。收废品的老王又过来了,说要帮他把工具箱拉走。老郑摇摇头,把箱子抱在怀里:“不用,我自己扛着。”

他慢慢往新家走,背影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长。怀里的工具箱沉甸甸的,装着半世纪的焊点、图纸和回忆,也装着一个时代的荣光与叹息。远处的商务区己经盖起了高楼,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,可老郑总觉得,那里再繁华,也比不上当年车间里,示波器屏幕上跳动的那一点微光——那是真正属于731电子所的光,微弱,却曾照亮过中国电子工业的一段路。

走到街角的废品站,老郑看见一堆旧电路板,上面的焊点果然像老王说的那样,亮闪闪的。他蹲下来,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,用袖子擦了擦,忽然想起1985年那天,全所人在操场上欢呼的场景。阳光正好,风里飘着焊锡的味道,年轻的技术员们举着奖状,喊着“731万岁”,声音能传到云里去。

老郑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