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乌的奋斗精神

2025-08-20 2737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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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周蹲在湘湖边的石阶上,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报纸。头版照片上,横店影视城的新景区正在剪彩,鎏金大字写着“总投资超300亿,打造全球最大影视基地”,主席台上的老板意气风发,身后是刚建成的仿唐宫殿群,琉璃瓦在阳光下闪得刺眼。

“三百亿啊……”他对着湖面叹口气,声音被风吹散在水波里。湖对岸的芦苇荡正抽出新芽,去年政府规划的“文旅产业园”牌子还插在泥里,白色的塑料板被雨水泡得发涨,上面的“投资估算50亿”字样褪了色——这己经是第三次修改规划了,从“科创基地”到“生态公园”,最后定了文旅,却迟迟不见动静。

老周是土生土长的湘湖人,年轻时在村办的五金厂当车工,后来厂子黄了,跟着儿子去义乌做辅料生意。这两年年纪大了,回了老家,每天雷打不动来湖边坐会儿。他总觉得这湘湖不该就这么闲着:“你看这水,这树,离杭州城里就半小时车程,建啥不比那假宫殿强?”

这话他跟来考察的干部说过。去年春天,几个穿西装的人在湖边架起测绘仪,老周凑过去搭话,说自己在义乌待了十年,见惯了“无中生有”的门道。“义乌那地方,当年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,农民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鸡毛换糖,现在呢?”他掰着手指头数,“国际商贸城占了五个足球场大,每天有二十万外商进货,外贸额比好些省都高。”

干部们笑着点头,说湘湖有自己的规划,“要走高端路线”。可老周不明白,啥叫高端?他记得义乌的老板们,开着几十万公里的旧面包车,在市场里跟外商讨价还价到深夜,盒饭就着矿泉水吃,可他们的货能卖到全世界。前年他帮儿子去义乌进货,见着个做吸管的老板,说自己的厂一天能产八亿根吸管,占了全球市场的西成,“一根吸管赚一分钱,可架不住量大啊”。

那天从湖边回来,老周翻出儿子带回来的义乌市场画册。里面没有高楼大厦,全是密密麻麻的摊位,卖纽扣的、拉链的、发卡的,最不起眼的小物件,却标着“出口美国”“供应欧洲”的字样。有张照片他看了很久:凌晨西点的物流中心,几百辆货车排着队装货,司机们趴在方向盘上打盹,车窗上结着霜,可车斗里的纸箱堆得像小山,印着“中国制造”的胶带在晨光里发亮。

“这才是干事的样子。”老周着画册,想起自己在五金厂的日子。那时候厂里没有先进设备,车床还是五十年代的老古董,可师傅们凭着“土办法”,硬是把零件精度磨到0.1毫米以内。有次赶出口订单,全厂人三天三夜没合眼,他的手被车床蹭掉块皮,裹着纱布继续干,最后货如期装上船,厂长在庆功会上哭了,说“咱农民也能造出外国人认的东西”。

可现在,这样的劲头好像少见了。他听说邻市花了二十亿建了个“科幻主题公园”,开业半年就倒闭了,钢筋水泥的机器人雕塑被野草围着,像个笑话。还有些地方,把良田推平了搞“影视基地”,拍了两部戏就荒着,农民想回去种地都不成。

“三百亿扔在横店,能盖多少个车间?能养多少技术工人?”老周跟晨练的老友们算账,“义乌的小商品市场,最初就是几间铁皮棚,政府没花多少钱,就是给商户们办执照、修公路,剩下的全靠老百姓自己闯。现在呢?一个市场带活了周边十几个县,连老太太都知道‘外贸’‘订单’这些词。”

老友里有个退休教师,接过话头:“这就是‘实’和‘虚’的区别。义乌人干的是‘实’的,一针一线、一钉一铆,看得见摸得着;有些地方追的是‘虚’的,影视啊、网红啊,看着热闹,一阵风就没了。”他指着报纸上横店的照片,“你看这仿古建筑,砖是假的,瓦是假的,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树脂做的,能顶啥用?”

这话让老周想起去年去义乌参加的一个展销会。会上有个做打火机的老板,拿着自家产品跟外国客商演示:“你看这火苗,防风、耐用,一块五一个,比日本的便宜三成。”客商拿起打火机反复看,用生硬的中文问:“质量?”老板拍着胸脯:“我儿子就在车间盯着,不合格的一个都别想出厂!”最后当场签了五十万的订单。

那天晚上,老周在义乌的夜市上逛,看见卖钥匙扣的摊主用计算器跟非洲客商讨价还价,计算器上的数字跳来跳去,两人脸上都带着笑。摊主说,自己原来在老家种地,来义乌三年,现在能认出十几个国家的货币,还学会了几句简单的外语。“这地方不问你啥出身,就看你肯不肯干,”他说,“哪怕你卖根牙签,只要做得好,照样能发家。”

相比之下,老周觉得有些地方的发展像“搭戏台”,布景华丽,锣鼓喧天,可唱的都是别人的戏。他听儿子说,横店有个村子,原来种水稻一年能收千斤粮,改成“影视村”后,村民都去当群演,穿龙袍的、扮太监的,一天挣八十块钱,可农田荒了,年轻人也不想学种地了。“这戏要是有一天不唱了,他们靠啥过活?”

上个月,老周的孙子在学校写作文,题目是《我的家乡》。孙子写道:“爷爷说,以前湘湖边有工厂,工人叔叔能造出机器,现在湖边要建游乐园,能坐过山车。”老周看了心里不是滋味,他给孙子讲起自己年轻时在五金厂的事,讲零件怎么淬火,齿轮怎么咬合,孙子听得眼睛发亮:“爷爷,机器比过山车厉害吗?”

“厉害多了,”老周摸着孙子的头,“机器能造汽车、盖房子,能让日子过得扎实。过山车再好玩,停了电就啥也不是。”

这话像根刺,扎在老周心里。他开始留意义乌的新闻,看到报道说那里的企业在研发新材料,连一根吸管都能做成可降解的;看到商户们开首播,把小商品卖到了东南亚;看到政府建了“海外仓”,让义乌的货在国外也能当天送到客户手里。“你看人家,没有资源就造资源,没有交通就修交通,不喊口号,就闷头干,”老周把新闻剪下来,贴在本子上,“这才是真本事。”

有天傍晚,老周又去了湘湖。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红色,几个年轻人正在湖边拍视频,举着手机说“这里要建网红打卡地了”。老周没打扰他们,只是蹲在石阶上,看着湖水里自己的倒影——头发白了,背也驼了,可眼睛里那点光,还像当年在车间里盯着零件时一样亮。

他想起义乌市场里那块“鸡毛换糖”的雕塑:一个农民挑着担子,一头是糖块,一头是收来的鸡毛,脚下是泥泞的路,可脸上带着笑。雕塑底座刻着一行字:“一分钱利润,千万人努力”。

三百亿,能建多少座影视城?能堆起多少虚假的繁华?老周不知道。但他知道,义乌人用几十年证明,真正的城市力量,不在仿古建筑的琉璃瓦上,而在车间里转动的机床上,在摊位前讨价还价的较真里,在千万个普通人“把小事做好”的踏实里。

风吹过湘湖,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响,像极了老五金厂车间里,机器运转的声音。老周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往家走。他打算明天给儿子打个电话,问问义乌最近又出了啥新商品,也想跟孙子再讲讲,那些关于“实在”和“努力”的故事——这些故事,比任何影视城的剧本,都要动人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