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春雨过后,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,陈老汉又背着锄头爬上了那片梯田。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,去年推土机碾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,只是如今己被青苔和杂草覆盖。他蹲在自家那几分“试验田”前,看着刚冒头的野草比去年补种的玉米苗还壮实,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带草沫的唾沫。
“陈叔,还来瞅啊?这地早就没救了。”身后传来李婶的声音,她背着竹篓,篓里装着刚割的猪草,“我家那三分地,去年秋天种的荞麦,收了不到二十斤,连种子钱都不够。”
陈老汉没回头,手指抠着田埂上裂开的水泥缝:“你说这三百多万,要是修修山下的灌溉渠,或者给咱的老果园搭个防雹网,能顶多大事?偏偏要往山顶堆钱,现在倒好,成了老鼠窝。”他指了指田埂下一个幽深的洞口,几只田鼠窜出来,转眼就钻进了杂草丛。
两人正说着,山脚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。去年负责梯田项目的县农业局技术员小王,正站在越野车旁朝他们挥手。陈老汉皱了皱眉:“他来干啥?不是说这项目交給乡镇府接手了吗?”
小王提着个黑色公文包,踩着泥泞的路往上走,裤脚很快沾满了泥点。“陈叔、李婶,我来看看墒情,局里说今年想试试种中药材。”他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纸,上面印着“林下种植柴胡可行性报告”,“专家说这石头地适合中药材,耐旱,还不用深耕。”
李婶接过报告,眯着眼睛瞅了半天:“去年说种水稻,今年说种柴胡,明年是不是该种金子了?”她把报告塞回小王手里,“你让那专家自己来种种试试?这地连牛都站不稳,除草剂都打不匀,还种药材?”
小王的脸涨得通红,他蹲下身扒开土层,底下全是碎石块:“我也知道难,可项目资金得有去向啊。这三百多万的投入,总不能就这么荒着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其实局里也没办法,当初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,说‘水稻上山’是‘创新举措’,必须搞出成效。现在出了问题,谁也不敢担责任。”
正说着,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。几个年轻人扛着铁锹往梯田这边走,领头的是村支书老张的儿子小张。“王技术员,这地我们今天就得推平!”小张把铁锹往地上一戳,“我爸说了,与其让它荒着,不如种点果树,好歹能活几棵。”
小王赶紧拦住他:“可这是‘高标准农田’,手续上不允许改种果树啊。”
“手续?”小张冷笑一声,“去年秋天暴雨,冲垮的田埂堵了山下的河道,淹了三亩菜地,那时候怎么没人来讲手续?”他指着山顶那截断裂的水管,“国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,总不能让它喂野草吧?”
陈老汉在一旁默默看着,忽然想起去年春天的情景。那时候,县里的干部带着电视台的人来拍宣传片,他被拉去当群演,捧着刚插的稻苗对着镜头笑。镜头里,梯田像级级台阶通向云端,干部们站在田埂上意气风发地说:“这是咱县农业现代化的里程碑。”可现在,里程碑成了耻辱柱,连村里的小孩都知道,“山顶的稻田长草比长稻子好”。
午后,山下来了辆白色面包车,下来几个穿西装的人,拿着相机在梯田边拍来拍去。小王说这是省里来的督查组,专门核查“闲置农田”问题。陈老汉看着他们在山顶的水泥平台上摆姿势拍照,忽然觉得有点滑稽——去年专家来考察时,也是这样站在同一个位置,对着镜头说“前景广阔”。
督查组的人走后,小张带着年轻人还是把靠近路边的几亩梯田推平了。挖掘机轰隆隆地响了半天,把水泥田埂砸碎,露出底下的碎石和红土。陈老汉站在一旁看着,忽然发现碎水泥块里还嵌着去年的稻壳,被雨水泡得发胀,散发着霉味。
“推了好,推了好。”李婶抱着孙子站在山下看,“让这石头地歇歇,说不定过几年还能长几棵树。”她怀里的小孙子指着被推倒的田埂,奶声奶气地说:“爷爷说,这里以前有好多小鸟。”
陈老汉想起小时候,这片山坡上全是松林,每到春天,漫山都是野花开。后来为了种玉米,砍了一半的树;现在为了种水稻,连剩下的树都推了,结果闹成这样。他蹲在被推平的土地上,抓起一把混着碎石的土,土块在手里一捏就散了。
傍晚时分,老张带着乡镇府的人来了。他们站在半山腰争论了半天,最后决定先种几亩耐旱的沙棘试试。“沙棘能固土,还能结果卖钱。”老张拍着陈老汉的肩膀,“不管咋说,不能让这地一首荒着,不然对不起国家的钱,更对不起咱自己的力气。”
陈老汉没说话,只是扛起锄头往山下走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荒芜的梯田上,与那些杂草、碎石、锈迹斑斑的农机零件混在一起。山风里,似乎还能听见去年推土机的轰鸣,还有专家在动员大会上说的那句:“人定胜天,向山地要粮仓。”
夜里,陈老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落在墙上那张褪色的老照片上——那是三十年前,他和村里人种的苹果园,果树沿着山坡排开,像绿色的绸带。那时候没有“高标准农田”,没有推土机,可每棵果树都长得扎实,每年秋天,枝头都挂满红通通的果子。
第二天一早,陈老汉没去梯田,而是扛着锄头去了后山的老果园。园子里的果树有些己经枯死了,去年为了修梯田,连灌溉的水渠都被挖断了。他蹲在一棵老苹果树下,慢慢刨开树根周围的土,忽然发现树皮下还藏着嫩绿的新芽。
“看来这树比咱能熬。”他对着果树笑了笑,从家里提来水桶,一勺一勺往树根上浇水。阳光穿过树枝洒在他身上,暖洋洋的,比站在水泥田埂上舒服多了。
山下的梯田边,小张和几个年轻人正在清理碎石。他们打算先修几条简易的排水沟,再种上沙棘苗。小王也没走,蹲在一旁帮着筛土,筛掉那些大石块。李婶端着几碗绿豆汤过来,放在石头上:“慢点干,别跟去年似的,为了赶工期瞎糊弄。”
小王喝着绿豆汤,看着远处正在浇树的陈老汉,忽然说:“其实上次省里专家来,偷偷跟我说,这山地就不该搞种植业,最好是退耕还林。”
“那之前投的钱咋办?”小张问。
小王叹了口气:“还能咋办?就当买了个教训吧。以后再搞项目,总得先问问种地的人,问问这土地愿意长啥。”
陈老汉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话,抬头往梯田这边看了一眼,然后继续给果树浇水。阳光照在果园里,也照在那片荒芜的梯田上。或许过不了几年,这里又会重新长满松树和野草,只有那些碎在土里的水泥块,还在悄悄诉说着这场关于“水稻上山”的尴尬往事。而山脚下的人们,在叹息过后,终究还是要学着和这片土地好好相处,用最朴素的道理,种出属于自己的收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