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痕墨香1

2025-08-20 2367字 5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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砚痕

陈默第一次见到那方砚台时,雨正顺着白雪堂的飞檐往下淌。青石板上的青苔吸饱了水,踩上去发滑,他扶着斑驳的木门框,指尖触到一块微微凸起的木结——像极了爷爷掌心的老茧。

"这是万历年间的物件。"守宅的阿伯用袖口擦了擦砚台边缘,墨痕在深褐色的木纹上洇出浅灰的云,"陈汝器先生当年讲课用的,你看这砚池边的豁口,是他敲过醒木的地方。"

陈默蹲下身。砚台呈深青色,边缘被磨得圆润,砚池中央沉着半汪墨,历经西百年仍泛着幽光。他想起三天前在祠堂看到的《陈氏宗谱》,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先祖的事:明万历年间,陈汝器在京城为皇后授课,因"清白守节"得皇帝恩准,归乡建了白雪堂与崇德堂。

"您是说,"他指尖悬在砚台上方,不敢触碰,"这是他用过的?"

阿伯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晨露:"陈家子孙都这么说。民国时兵荒马乱,有人想把它当古董卖掉,是你太爷爷抱着砚台坐在门槛上,说要砸就先砸了他。"

雨停时,阳光忽然从云缝里漏下来,照在白雪堂的匾额上。"白雪"二字笔锋遒劲,右下方有块淡淡的水渍,像一滴凝固的泪。陈默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"回中田村看看,那里有咱家的根。"

一、墨香

住下的第三天,陈默在崇德堂的八仙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叠信。信纸是泛黄的宣纸,字迹娟秀,末尾都署着"明蕙"。

"是你太爷爷的妹妹,"阿伯端来一碗桂花茶,茶碗沿结着细小的桂花,"民国二十六年走的,才十九岁。"

信里写着北平的雪,写着学堂里的洋文课,写着窗台上那盆总也开不活的兰草。最后一封信的字迹有些潦草:"哥,日本人占了学校,我把先生给的《论语》藏在了白雪堂第三块地砖下。若我回不来,记得把它交给能看懂的人。"

陈默的心猛地一跳。他跑到白雪堂,趴在地上数地砖。第三块砖果然比别处松动,抠开来看,里面藏着个蓝布包,裹着一本线装的《论语》。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兰花花瓣,扉页上有行小楷:"见贤思齐,如入芝兰之室。"

"明蕙小姐是教洋学堂的,"阿伯蹲在他身边,声音轻得像叹息,"村里人说她不学好,放着安稳日子不过,非要去城里抛头露面。只有你太爷爷说,她是学陈汝器先生,想让更多人读书。"

那天傍晚,陈默坐在白雪堂的长案前,试着用那方古砚研墨。墨条是阿伯给的,磨着磨着,砚池里竟浮起一层淡淡的香气,像松烟混着兰草。他忽然想起信里的话,翻到《论语》"子罕篇",见页边有行批注:"白雪堂前松竹翠,不如案头一卷香。"

字迹与扉页的小楷如出一辙。

二、月光

第七天夜里,陈默被雷声惊醒。他披衣走到天井,看见桂花树下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,正弯腰捡被风吹落的花枝。

"姑娘,这么晚还没睡?"他忍不住开口。

姑娘回过头,眉眼像浸在水里的墨,清澈又温润。"我在收桂花,"她举起手里的竹篮,金黄的花瓣在月光下闪着光,"阿兄说,用白露前的桂花酿酒,能存住一整年的月光。"

陈默忽然想起明蕙的信,喉咙发紧:"你是......"

"我叫明蕙,"姑娘笑起来,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,"就住这院里。先生说我名字里的'蕙',是香草的意思,要像陈汝器先生那样,做个有香气的人。"

雷声又起,陈默眨了眨眼,姑娘的身影忽然淡了,像水墨画被雨水晕开。竹篮掉在地上,桂花撒了一地,与月光混在一起,像摊开的碎金。

他冲过去时,只抓到一把湿漉漉的空气。阿伯举着灯笼赶来,见他蹲在地上捡桂花,叹了口气:"你太爷爷说,明蕙走的那天,也是这样的雷雨天。她怀里揣着这本《论语》,是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的。"

陈默翻开《论语》,忽见最后一页多了行字,墨迹新鲜得像刚写的:"哥,我看见白雪堂的桂花开了。"

三、传承

离开前一天,陈默在书房发现了一个木盒。打开来看,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,还有一支磨得发亮的银簪,簪头刻着"蕙"字。

"明蕙小姐的嫁妆,"阿伯站在门口,手里捧着个陶罐,"她总说,等打败了日本人,就穿这身衣裳嫁给读书人,像陈汝器先生那样,教孩子们念书。"

陈默的指尖抚过蓝布衫上的针脚,忽然明白父亲说的"根"是什么。不是古宅,不是砚台,是藏在时光里的那点念想——是陈汝器拒绝权贵时的那句"清白二字重千斤",是明蕙怀里那本染了血的《论语》,是太爷爷抱着砚台守在门槛上的背影。

他打开电脑,给出版社发了封邮件,说要把中田村的故事写下来。窗外的桂花又落了些,飘在白雪堂的匾额上,像给"白雪"二字缀了些金粉。

阿伯把陶罐递给她,里面是新酿的桂花酒:"明蕙小姐说,酒香里能闻见日子的甜。"

陈默提着行李站在门口时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读书声。是阿伯在教村里的孩子念《论语》,声音穿过天井,撞在白雪堂的梁柱上,又弹回来,混着桂花香漫在空气里。

他回头望,见阳光正好落在那方砚台上,砚池里的墨痕在光线下渐渐舒展,像一朵正在绽放的兰草。

三个月后,陈默收到了一个包裹。是阿伯寄来的,里面是块青石板,上面刻着"见贤思齐"西个字,笔迹模仿着白雪堂的匾额,却带着孩童般的稚嫩。

附信里说,村里的孩子们在崇德堂开了学堂,用的是明蕙藏的那本《论语》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总爱坐在白雪堂的长案前,用那方古砚练字,说要像陈汝器先生那样,做个有香气的人。

陈默把青石板摆在书桌前,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落在石板上,像一层薄薄的白雪。他忽然想起那个雷雨天,明蕙说要存住月光,原来有些东西,真的能穿过西百年的时光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轻轻落在你心上。

就像此刻,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墨香,混着桂花香,从遥远的中田村飘来,带着日子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