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日之约,如悬在椿树胡同上空的一柄无形之剑。
凯瑟琳走后,小院并未恢复平静,反而被一种更为凝练的专注所笼罩。古默彻底沉浸在了木与器的世界里,日出而作,日落不息。他的每一斧,每一凿,都像是与生命进行的对话。那口原本只是个雏形的棺木,在他的手下,一天一个模样。
七种奇木的特性,被他用鬼斧神工般的技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沉香的静、白檀的醇、紫荆的韧、寒松的凛、皇柏的正、枣木的阳、椿根的生……所有气息交织,让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闻之欲醉的异香。
秦老成了这里的护法。他每天提着食盒准时出现,内容从不重样。看到有邻居好奇探头,他便把眼一瞪,中气十足地吼上一嗓子,吓得人缩回头去。闲暇时,他就搬着太师椅坐在不远处,一边盘着核桃,一边嘴里念念有词,点评着古默的工序,活像个监工。
林婉儿则负责后勤,泡茶、打扫,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她看着古默鬓角新增的白发和眼中越发明亮的神采,再看看一旁气定神闲、偶尔指点一二的苏辰,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。这不像是一场治疗,更像是一场传承与新生的仪式。
苏辰多数时候只是静静看着。他知道,这场持续七天的劳作,是对古默心、体、气、神的全方位重塑。匠气与木毒,正在这个过程中被缓缓剥离,注入那口“生棺”之中。
第七日,清晨。
当古默落下最后一刀,将一片精巧的木雕嵌入棺盖时,天边恰好泛起一抹鱼肚白。
那口棺材,静静地立在院子中央。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而温润的色泽,七种木材的纹理交错,竟天然形成了一幅星河云海般的图景。它没有丝毫阴森之气,反而像一件蕴含着无尽生机的艺术品,庄严而神圣。
古默放下了手中的工具,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,踉跄了一下。但他的双眼,却亮得惊人。他看着自己的双手,那原本如老树皮般龟裂的皮肤,竟似乎变薄了一些,颜色也淡了些许。
院门被准时推开。
凯瑟琳来了。她不是一个人,身后还跟着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壮硕白人,以及一个拿着收音杆的亚裔。她换上了一身更显专业的深色西装,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,但眼神深处,却藏不住那份激动和紧张。
“苏先生,我们来了。”凯瑟琳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口棺材上,眼中闪过一丝震撼。即便以她挑剔的审美,也不得不承认,这东西美得不像凡物。
“黄毛丫头还真守时。”秦老从椅子上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木屑,哼了一声,“家伙事儿带得挺全乎,准备拍纪录片啊?”
凯-瑟琳的摄影师己经开始找角度,调试设备。她没理会秦老的嘲讽,只是对苏辰说:“苏先生,我希望今天的记录是全程、无死角、无剪辑的。可以吗?”
“请便。”苏辰做了个请的手势,然后转向古默,“古师傅,感觉如何?”
“从未有过的好。”古默的声音依旧沙哑,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,“感觉身体里,有什么东西,被掏空了,又有什么东西,被填满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苏辰点了点头,“准备一下,可以开始了。”
在苏辰的示意下,古默没有丝毫犹豫,自己躺进了那口为他量身打造的棺材里。尺寸分毫不差,他躺进去,仿佛婴儿回归母体,神情竟是无比的安详。
凯瑟琳的呼吸屏住了,摄影师的镜头立刻推了上去,对准了棺内的古默。
秦老和林婉儿也紧张地站在一旁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凯瑟琳小姐,”苏辰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,清晰地传入了收音设备,“你认为这是巫术,是迷信。但在我看来,这才是真正的‘对症下药’。”
他从随身的布包里,取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。
“古师傅的病根,在于他将一生的心血‘匠气’与木料的慢性‘木毒’融为了一体。寻常药物,根本无法将二者剥离。所以,我需要一个特殊的‘容器’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:“此棺,由七种至阳至纯之木,由古师傅亲手打造,承载了他剥离出的匠气。它既是病灶的转移之所,也是新生的温床。现在,它是一个‘炉鼎’。”
凯瑟琳皱着眉,努力理解着这些她从未听过的词汇。
苏辰不再解释,他走到棺材旁,手指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,动作快如闪电,精准地刺入了古默胸前的“膻中穴”。
“第一针,为‘开门’。打开气血郁结之门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棺内的古默身体猛地一颤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。
凯瑟琳的镜头里,可以清晰地看到,古默手臂上那层深褐色的“树皮”,颜色似乎更深了一分,仿佛所有的毒素都在向体表汇集。
苏辰神情不变,又是数根银针落下,分别刺入古默西肢的几处大穴。
“此为‘设-关’。锁住西肢百骸,让毒素无处可逃,只能循经而出。”
做完这一切,他深吸一口气,双手如穿花蝴蝶般,在那几根银针的尾部飞快地弹动起来。
“嗡——”
一阵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轻微震颤,从银针上传导入古默的体内。
奇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一股淡淡的、仿佛混合着木屑和某种焦糊味的白气,从古默的口鼻以及周身毛孔中缓缓溢出。这股白气没有消散,而是被那口棺材的木香所吸引,沉入棺木之中,消失不见。
“天……天呐……”林婉儿忍不住捂住了嘴。
秦老瞪圆了眼睛,手里的核桃都忘了转。
凯瑟琳更是瞳孔骤缩,她示意摄影师拉近镜头,再拉近!她必须记录下这颠覆她认知的一幕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原理?是某种化学反应吗?还是热效应?”她忍不住开口问道,语气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。
“你可以理解为‘共振’。”苏辰手上不停,口中回答道,“我以银针为引,激发古师傅体内的气血,使其与这口‘七星安魂棺’的木灵之气产生共鸣。同源的匠气被棺木接纳,而异种的木毒,则被这种共鸣排斥出来。”
随着白气溢出得越来越多,古默的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。他的身体在棺内微微颤抖,额头上青筋暴起,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。
而他手臂上那层坚硬的“树皮”,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。
它先是变得干枯、发脆,然后,表面出现了一道道细密的裂纹。
“咔嚓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,一块指甲盖大小的“树皮”从他的手臂上,脱落,掉在了棺材里。
露出的,是底下粉红色的、娇嫩的新生皮肤!
虽然只有一小块,但这一幕,却像一道闪电,劈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!
“Oh my God!”凯瑟琳失声惊呼,彻底忘了自己记者的身份。她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片新生的皮肤,仿佛看到了神迹。
摄影师的手都有些抖了,但他依旧牢牢地把镜头对准那发生着奇迹的手臂。
“还没完。”
苏辰低喝一声,双手猛地按在古默的胸口,一股精纯的内力,如温润的流水,渡入其体内。
“最后一步,‘固本培元,枯木逢春’!”
“啊——”
古默猛地张开嘴,发出一声长啸。那啸声,初时痛苦压抑,继而变得高亢畅快,最后化为一股浊气,被他长长地吐出。
随着这口浊气吐出,他身上那层困扰了他半生的“树皮”,如同干裂的泥块一般,大片大片地皲裂、剥落!
一块,两块,三块……
先是手臂,然后是胸口、大腿……
短短十几秒钟,那些象征着痛苦与绝望的“死皮”,尽数褪去。露出的,是虽然有些苍白,但却完好无损、充满生命气息的皮肤!
整个院子,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摄影机运作的微弱电流声,和几人粗重的呼吸声。
凯瑟琳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,她看着镜头监视器里的画面,又看看躺在棺材里,仿佛获得新生、泪流满面的古默,大脑一片空白。
科学?数据?双盲测试?
在眼前这如神迹般的事实面前,那些她信奉了一辈子的词汇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她以为自己是来揭穿一个骗局。
却没想到,自己亲手记录下了一个传奇的诞生。
棺材里,古默缓缓坐起身,他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的双手,泪水决堤而下。他没有哭出声,只是无声地流着泪,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。半生的折磨,一朝尽去,这种感觉,非亲身经历者,无法体会万一。
他转过头,看向苏辰,嘴唇哆嗦着,想要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最后,他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,对着苏-辰,首挺挺地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响亮的头。
苏辰这次坦然受了。
他转过身,看向己经彻底呆滞的凯瑟琳,平静地说道:“凯瑟琳小姐,现在,你还认为这是巫术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