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同伟在中央政法委的办公室里,指尖划过刚装订好的《基层法治人才培养白皮书》,封面上的烫金标题在日光灯下泛着暖光。桌角的日历停留在五月,距离《基层调解促进法》正式施行还有三个月,各地报送的调解员培训计划堆成了小山,每一份都浸透着基层的热气——这是他过去五年最扎实的成果,像亲手栽下的树,终于要连片成林。
敲门声打断了思绪,中央政法委秘书长推门进来,手里捏着份红头文件:“同伟,有新任命。”
文件上“京海市委常委、政法委书记”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沉。京海——这座南中国的经济重镇,近年总出现在新闻角落,不是“GDP增速领跑全省”,就是“扫黑除恶专项行动取得阶段性成果”,可圈可点的文字背后,总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。
“京海的法治建设是块硬骨头。”秘书长坐在他对面,指尖敲着文件,“省里报上来的材料显示,群众对执法满意度连续三年全省倒数,经济纠纷中的‘关系案’‘人情案’占比超过三成。更棘手的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那边的黑恶势力盘根错节,去年打掉的‘龙哥’团伙,只是冰山一角。”
祁同伟着文件边缘,想起三年前去京海考察时的情景:开发区的工厂彻夜轰鸣,而老城区的巷子里,联防队员收“保护费”的身影混在夜市摊的油烟里。当时他就跟同行的人说:“经济跑太快,法治跟不上,早晚要摔跟头。”
“组织上考虑过你的情况。”秘书长看出他的犹豫,“你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,懂调解,更懂怎么在复杂局面里守住底线。京海需要这样的人。”
回到家时,林薇正在给念安讲绘本,书里的大老虎穿着警服,念安指着老虎尾巴上的“法”字问:“妈妈,这个字是不是爸爸常说的那个?”
祁同伟走过去,从背后搂住林薇的肩膀。她似乎早有预感,翻过一页书轻声问:“要去京海?”
“嗯。”他把脸埋在她发间,闻到熟悉的粉笔灰味,“那边情况复杂,可能……会很忙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薇转过身,指尖抚过他眼角的细纹,“你刚工作时总说,法治建设就像修桥,总得有人去最险的河段打桩。京海就是那个河段。”她顿了顿,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,“这是妈给你的,说你爷爷当年在战场上,就靠这个辨方向。”
布包里是块老式指南针,铜壳磨得发亮,指针在掌心微微颤动。祁同伟想起爷爷——那个在淮海战役里当司号员的老兵,总说“枪炮能赢战争,规矩才能守住江山”。
动身去京海那天,念安抱着他的腿哭:“爸爸别去,京海有大老虎。”幼儿园老师大概跟孩子讲过京海的扫黑新闻。祁同伟蹲下来,把指南针塞进儿子口袋:“爸爸去给大老虎立规矩,等你暑假,就去看爸爸修的‘桥’。”
京海的六月,湿热的风裹着咸腥味扑在脸上。市委安排的住处离海边不远,推开窗能看见货轮进出港口,塔吊的影子在凌晨三点的夜色里像沉默的巨人。祁同伟没让秘书安排欢迎会,第二天一早换了身便装,背着帆布包出了门。
第一站是老城区的菜市场。七点的市场挤得转不开身,水产摊的腥味混着油条的香气,摊主们用带着海蛎子味的方言讨价还价。祁同伟在个卖蛤蜊的摊位前蹲下,老板是个红脸膛的汉子,挥着刀说:“要买赶紧,等会儿联防队来‘检查’,看见外地人就找茬。”
“他们查什么?”
“查卫生呗,其实就是要钱。”老板往地上啐了口,“前阵子有个卖菜的不服,被他们把秤杆撅了,报警?警察来了说‘误会’,转头就跟联防队的勾肩搭背去喝酒。”
往前走没多远,果然看见三个穿联防服的人在收摊费,一个老太太拖着一筐青菜,被其中一个推得趔趄:“交五十块摊位费,少废话!”老太太哭着说:“昨天刚交过……”
祁同伟掏出手机录像,被其中一个发现了:“你拍什么?证件拿出来!”
“我是来买菜的。”祁同伟收起手机,“这摊位费有文件规定吗?”
那人梗着脖子:“规定就是我们说的算!”伸手就要抢他的包。
“住手。”祁同伟攥住他的手腕,指节用力,“我是祁同伟,市委政法委的。明天上午九点,让你们队长去政法委办公室一趟。”
三个联防队员脸色煞白,撒腿就跑。老太太拉住祁同伟的袖子,哆嗦着说:“您是……新来的祁书记?可别跟他们硬碰硬,他们背后有人。”
“谁?”
“说是……跟‘强哥’有关系。”老太太往市场深处努努嘴,“那边的沙场、码头,都归他管。”
“强哥”——高启强。这个名字在来京海前就听过,市公安局的材料里写他是“京海商会副会长”“优秀企业家”,但私下里,基层民警提起他,眼神总带着忌惮。
下午去开发区调研,管委会主任陪着他看厂房,嘴里不停说“营商环境全省最优”,可当祁同伟问起“企业遇到纠纷找谁解决”,主任的笑容僵了:“一般……找商会调解,高会长人面广,他说句话比法院管用。”
“比法院还管用?”祁同伟停下脚步,看向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,“那片是谁的项目?”
“是高会长的,建海鲜批发市场。”主任压低声音,“本来这块地是浙江老板先看上的,后来……听说夜里工地总‘丢东西’,浙江老板就撤资了。”
祁同伟想起《狂飙》里,高启强从鱼贩变成黑老大的轨迹——暴力不是最可怕的,可怕的是暴力披上“调解”“商会”的外衣,甚至和权力纠缠在一起,变成欺压百姓的工具。
调研第七天,祁同伟去了偏远的郊县。山路蜿蜒,两旁的桉树在风中摇晃,像无数双眼睛。镇派出所的民警小李偷偷告诉他:“祁书记,这边的采石场都被‘虎哥’控制着,工人都是外地来的,欠薪半年了不敢要,谁要就被打断腿。”
小李带他去采石场附近的工棚,十几个工人挤在漏雨的棚子里,一个西川籍的工人撩起裤腿,膝盖上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:“上个月我去要钱,被虎哥的人推下山崖,幸好被树挂住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报警?”
“报警?”工人苦笑,“虎哥的弟弟是副镇长,警察来了也就是劝我们‘好好商量’。”
祁同伟看着工人们磨破的解放鞋,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农村调研的日子——最苦的人,往往最相信“忍忍就过去了”,可忍耐换不来公道,只会让恶人更嚣张。
回市区的路上,车胎突然爆了。司机下去换胎时,发现轮毂上被扎了根钢钉。祁同伟看着窗外掠过的黑影,知道这是“警告”。他拿出手机,给市公安局局长打电话:“明天上午九点,召开全市政法系统会议,通知所有基层派出所长、法庭庭长参加,一个都不能少。”
挂了电话,他摸出爷爷的指南针,指针在颠簸中始终指向北方。海风从车窗缝钻进来,带着咸涩的气息,像在诉说这座城市的伤口。祁同伟知道,接下来的路会比想象中更难——要拆的不仅是黑恶势力,还有盘根错节的利益网,甚至是一些人早己麻木的“潜规则”。
但他没退路。就像爷爷说的,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,是要有人站出来,用骨头去撞,用命去守,才能让老百姓相信,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可言。
夜色渐深,京海的灯火在远处亮起,像散落的星辰。祁同伟望着那些光,突然想起林薇的话:“修桥的人,总得先让自己变成桥墩。”他握紧方向盘,朝着灯火驶去——那里有需要守护的人,更有必须重建的法治之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