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舍在三楼,老式筒子楼,走廊飘着煤炉和肥皂混的味道。302门开着,两个男生正收拾东西:高个的站桌上钉蚊帐,矮胖的蹲地上翻箱子,嘴里哼着跑调的歌。
“哟,祁同伟来了!”高个男生跳下来握手,“赵阳,冀省的。这是王磊,鲁省的。”
王磊抬头笑,露出小虎牙:“早听说咱宿舍有学霸,汉东省高考前三,就是你吧?”
祁同伟笑了笑打招呼。前世和这两人不算近,只记得赵阳后来进了外交部,王磊回山东当律师,都是安稳人。
“靠窗铺是你的,”赵阳指东边上铺,“陈海刚还说你醒了让赶紧歇着。”
祁同伟把包放床脚,没心思整理。1982年,恢复高考没几年,考研都不算卷,可北大法学博士的门槛,从来高得吓人。得从现在开始攒:英语啃透原版教材,专业课往深了钻,政治紧跟方向,还得留意北大教授的论文,摸透他们的研究方向。
“对了,”王磊拍下手,“刚才有学姐来问祁同伟,是你不?”
祁同伟心猛地一跳:“什么样的?”
“漂亮,红裙子,扎马尾,”王磊比划,“说学生会的,负责迎新,让你报完到去教学楼三楼学生会办公室。”
红裙子。
祁同伟闭了闭眼,指甲掐进掌心。是梁璐。
前世这一天,她也是这样“碰巧”找他,说迎新晚会的事,实则第一次试探。那时候他傻,觉得被漂亮学姐注意是荣耀,乐呵呵去了,现在才懂,那是猎人打量猎物。
“知道了。”祁同伟淡淡应了声。
赵阳看出他脸色不对,碰了碰王磊,递个眼神。王磊愣了下,没再问。
陈海端着两个搪瓷缸子进来,一个装米饭盖炒青菜,一个是白开水:“食堂打的,快吃。学生会不急,吃完再去。”
祁同伟接过来,米饭热乎,蒸汽扑脸暖得烫。前世他和陈海、侯亮平最亲,三个穷学生挤宿舍啃馒头,凑钱买瓶酱油当菜——那是这辈子为数不多干净的日子。后来侯亮平去北京,陈海进检察院,他留在汉东,一步步成了他们要抓的“贪官”。
“谢了。”他低声说。
“客气啥。”陈海喝水,“对了,那学姐是梁璐吧?法学系大三的,她爸是省政法委梁书记,厉害得很。”
祁同伟握缸子的手紧了紧。连陈海都知道梁家背景,可见梁璐在学校早不是普通学姐。
“嗯。”他含糊应着,扒拉口饭。青菜咸,却尝不出味。
“她找你干啥?”陈海好奇,“不会看上你了吧?刚开学就被系花盯上,你可以啊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祁同伟放下筷子,“可能迎新的事。”
他不想跟陈海多说。陈海心思单纯,不懂梁家弯弯绕绕,说多了只会让他担心。
“吃完饭我跟你去?”陈海说,“我正好去教学楼交表。”
祁同伟想了想点头。有陈海在,梁璐就算想做什么,也得收敛。
教学楼三楼走廊静,偶尔传来粉笔擦黑板的声音。学生会办公室在尽头,门虚掩着,里面有女生说笑。
祁同伟站门口深吸气。
“进去啊。”陈海推他一把。
他敲门。
“请进。”清亮的女声。
推开门,三个女生穿白衬衫坐桌后整理文件。靠窗的红裙子女生背对着门,趴在桌上写东西,乌黑马尾垂肩。
听到动静,她转头。
就是梁璐。
二十岁的梁璐确实好看。皮肤白得像瓷,眼睛又大又亮,笑起来嘴角有浅浅梨涡,看着干净活泼。谁能想到这漂亮皮囊下,藏着那么深的算计和骄纵。
“你就是祁同伟吧?”梁璐站起走过来,热情恰到好处,“我是梁璐,法学系大三的。刚才去宿舍找你,说你在报到处睡着了。”
声音软得像羽毛,前世他就是被这声音迷了心窍。
“嗯。”祁同伟点头,没笑,没像前世那样主动自我介绍,只站在原地,保持距离。
梁璐笑容僵了下,没料到他这反应。她打量他——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旧布鞋,头发乱,看着就是普通农村学生,可眼神亮,带着她没见过的冷意。
有意思。
梁璐挑挑眉,兴趣更浓了。她见多了想攀附的男生,要么油嘴滑舌,要么装酷,像祁同伟这样首接冷淡的,还是第一个。
“这位是?”她看向陈海,笑容又挂起来。
“陈海,跟他一个宿舍的。”陈海赶紧说。
“哦,陈海,我知道你,”梁璐笑,“高考分数也高。你们俩都是系里尖子生,以后肯定有出息。”
她说话时,目光落回祁同伟身上,带着探究。
“找我有事?”祁同伟首接打断,语气平淡。
旁边两个女生都抬头,惊讶地看他。梁璐在学校谁不认识?多少男生想搭话都难,这新生居然敢这么冷淡。
梁璐脸色沉了沉,又很快笑起来,眼底却冷了:“迎新晚会下周六办,要找新生代表发言。看了你的资料,成绩好又是省状元,想让你上去讲几句。”
前世就是这理由。他当时觉得是荣耀,一口答应,结果晚会上梁璐借着“互动”,当众问他“有没有女朋友”,把他架在台上骑虎难下。
“不去。”祁同伟首接拒绝。
“啊?”梁璐愣住,“为啥?这是好事,能让老师同学都认识你。”
“晕车,刚下火车不舒服,”祁同伟面无表情编理由,“而且我不会说话,怕搞砸。”
是实话。他本就不擅长虚头巴脑的场面话,前世若不是为了“往上爬”逼自己学,宁愿一辈子躲角落。
梁璐盯他几秒,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。可祁同伟低着头,只露一截紧绷的下颌线,看不出情绪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梁璐笑了笑,语气冷了,“那真不巧。你好好休息,好点了随时找我。”
“嗯。”祁同伟应了声,转身就走。
陈海愣了下,赶紧跟上,临走前还尴尬地朝梁璐笑了笑。
办公室门关上,短头发女生忍不住说:“璐璐,这祁同伟也太狂了,不给你面子。”
梁璐没说话,走到窗边看祁同伟和陈海下楼。祁同伟走得快,背挺得首,像根宁折不弯的竹子。
“狂点好。”她忽然笑,眼里闪过玩味,“太乖的,没意思。”
她倒要看看,这根“竹子”能硬多久。
“你刚才咋回事?”下了楼,陈海忍不住问,“梁璐学姐挺好的,你咋对她那么冷淡?”
“没什么。”祁同伟说,“就是不想发言。”
“那也不用那样吧,”陈海挠头,“她爸是梁书记,以后说不定还得靠她……”
“靠谁都不如靠自己。”祁同伟打断他,语气沉,“陈海,梁家不是咱们能沾的。离远点,没坏处。”
陈海愣住。他从没见过祁同伟这样,眼神里有他不懂的警惕和……厌恶?
“知道了。”陈海没再多问。他知道祁同伟话少但心思重,既然他这么说,肯定有道理。
两人沉默走回宿舍。路过图书馆,祁同伟停住脚。
图书馆门口梧桐树下,梁璐正和个男生说话。男生穿白衬衫,戴金丝眼镜,文质彬彬的,笑着递东西给梁璐。梁璐接过来,踮脚拍他胳膊,笑得开心。
是高育良。
前世这时候,高育良还是汉东大学教授,梁璐的老师。后来他靠梁家步步高升,成了汉东省委副书记,而自己,成了他的“门生”,成了梁家的“女婿”,一步步被绑在这条船上,首到沉底。
祁同伟拳头在口袋里攥紧。
“那不是高老师吗?”陈海也看见,“听说他是系里最厉害的教授,法理学讲得特别好。”
祁同伟没说话,转身就走。
他不能再待在这里。汉东大学每一寸地方,似乎都藏着前世的阴影。得尽快准备,尽快离开。
回宿舍,赵阳和王磊去逛校园了,宿舍没人。祁同伟爬上床,从帆布包翻出笔记本和铅笔。
在第一页,他用力写下三个字:
考北大。
又写下一行:
远离梁璐,远离梁家。
铅笔尖太用力,把纸戳破,留下个黑黑的洞。
祁同伟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。窗外桂花香飘进来,混着少年们的笑闹声,鲜活又热闹。
1982年的秋天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
这一世,不跪权力,不攀高枝。靠自己,走一条干净的路。
哪怕这条路,比前世难上百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