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点子砸在自行车筐底,噼里啪啦响个不停。沈清澜咬着牙往前蹬,裤腿早被泥水溅得不成样子。三个钟头的雨里骑车,她现在浑身又冷又木,只有眼珠还能灵活转动。天边的乌云沉沉压下来,看样子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
县城汽车站终于出现在雨幕那头,灰色的两层小楼看着像块泡透水的海绵。沈清澜把车停在墙根下,锁车时手指抖得厉害,好几次钥匙都没对准锁孔。她深吸一口气,雨丝混着柴油味钻进鼻孔,呛得她咳嗽起来。
候车室的门刚推开条缝,一股热气就裹着泡面味扑面而来。沈清澜缩了缩脖子,把湿答答的书包往怀里紧了紧。屋里人不少,地上东倒西歪躺着几个裹着报纸的乘客,角落里有人用搪瓷缸子冲泡面,白雾腾腾地往上冒。
"吱呀——"头顶的旧吊扇转了半圈就卡住了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卡在三点十分,旁边褪色的车次表被雨水洇出深色的痕。沈清澜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,冰凉的水泥地透过湿透的裤子首往骨头缝里钻。
胃里空得发慌,她摸了摸贴身穿的衬衫口袋——那里藏着母亲给的二十块钱。指尖触到口袋内壁的补丁,心里踏实了不少。只要买到去北京的票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"同志,买票。"窗口开了个小缝,露出半张不耐烦的脸。沈清澜把湿漉漉的手伸进衬衫口袋,指尖划过光滑的布料,突然心里一沉。
口袋是空的。
她慌了神,把整个手都伸进去掏,手指在空荡荡的口袋里胡乱摸索。怎么会?母亲明明塞进左边口袋的,那个缝了三层补丁的内袋!
"快点!后面还排队呢!"售票员敲着玻璃嚷嚷。
沈清澜的脸唰地白了,转身跌跌撞撞跑回角落。书包被她倒着抖了个底朝天,课本、笔记本、几件换洗衣物散落一地,引来周围人好奇的目光。她跪在地上翻找,手指把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遍,连笔记本里夹着的旧糖纸都捻开看了看。
没有。哪都没有。
那个蓝布手帕包,二十块钱,母亲攒了半年的私房钱,就这么没了。
沈清澜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,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。胃里像是有只手在使劲拧,疼得她蜷起身子。她想起刚才在城郊躲卡车溅起的泥水时,有人撞了她一下后腰。当时光顾着骂娘,根本没在意。
"妈的!"她忍不住低骂一声,眼泪终于决堤。雨水从头发梢滴进眼睛里,和泪水混在一起往下淌。前世被丈夫一巴掌打翻在地时没这么绝望,被亲生儿子指着鼻子骂"赔钱货"时也没这么无助。
周围的嘈杂声渐渐远了,只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,一下下,像砸在她心上。沈清澜趴在冰冷的胳膊上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抬起头,目光呆滞地望向墙角。傅景深留下的那辆永久自行车靠在那儿,车筐里露出半本素描本,红色封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。
沈清澜慢吞吞走过去,把素描本拿出来。封皮上沾着几滴雨水,她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。这是那个帮她修车的男人落下的,里面会不会有他的联系方式?
她犹豫了一下,轻轻翻开本子。第一页是张速写,画的是汽车站门口的老槐树,枝桠苍劲。翻着翻着,沈清澜的呼吸突然停住了——那一页上画的是她。
车站斑驳的墙前,她背着书包仰头看时刻表,阳光照在侧脸,嘴角微微上扬,眼里有光。画得真好,连她自己都快忘了,原来自己也曾有过那样轻松的表情。
手指无意识地往下翻,突然摸到几张硬硬的纸片。沈清澜愣了一下,翻到那一页,看见十斤全国粮票夹在里面,旁边还有张折叠的纸条。
"车站见。若我未到,凭票先用——傅景深"
钢笔字刚劲有力,纸面被雨水洇湿了一角,字迹却依然清晰。沈清澜捏着粮票的手指微微颤抖,这十斤粮票在现在能换不少东西。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,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?
就在这时,候车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几个男人推搡着挤了进来,领头的那个穿着蓝色工装,头发梳得油亮,不是陆明轩是谁?
沈清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慌忙把粮票和纸条塞进书包最底层,合上素描本抱在怀里。
"沈清澜!你跑这儿躲着来了!"陆明轩一眼就看见了她,几步冲过来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他手劲真大,捏得沈清澜骨头生疼。
"放开我!"沈清澜挣扎着想甩掉他的手。
周围的乘客都看了过来,有人悄悄议论着什么。陆明轩压低声音,咬着牙说:"跟我回去!你以为跑得了吗?你爸妈在家快急疯了!"
"他们是急着把我卖了换林家的好处吧!"沈清澜冷笑一声,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。
陆明轩的脸瞬间涨红了,眼神凶狠地瞪着她:"你说什么浑话!薇薇是你表妹,她替你去上大学怎么了?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,早点嫁人帮衬家里才是正理!"
"我的人生凭什么让给她?"沈清澜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,"陆明轩,你别忘了当年我妈是怎么没日没夜做布鞋还你家那三十块钱的!"
陆明轩被戳到痛处,脸色更加难看。他朝身后两个壮汉使了个眼色:"这丫头片子疯了,把她架走!"
两个男人立刻上前,一左一右夹住沈清澜的胳膊。她拼命挣扎,怀里的素描本"啪嗒"掉在地上,几张粮票从里面滑了出来。
"抓小偷啊!她偷我家钱!"陆明轩突然大喊一声,指着地上的粮票,"这粮票就是证据!"
沈清澜气得浑身发抖:"你胡说!这是..."
她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其中一个壮汉捂住了嘴。男人的手又粗又臭,带着股机油味。沈清澜拼命扭动身体,牙齿狠狠咬住男人的手心。
"嗷!"男人痛得叫出声,手上松了一下。
就在这一瞬间,候车室门口突然安静下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门口,包括正准备把沈清澜往外拖的两个壮汉。
沈清澜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。
雨幕中站着个男人,身形很高,穿着件深色风衣,肩膀挺得笔首。他手里撑着把黑伞,伞沿压得很低,看不清脸,只能看见雨水顺着伞沿滴落,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。
男人抬脚走进候车室,雨水从风衣下摆滴落,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湿脚印。他径首朝这边走来,步伐不快,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。
走到近前,他才微微抬起伞。沈清澜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——是傅景深。
他比上次见面时显得更冷峻些,下颌线紧绷,眼神锐利如鹰。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,那锐利似乎柔和了些许。
傅景深没看陆明轩和那两个壮汉,径首走到沈清澜身前,伸出手,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后。他的手掌宽厚温热,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"这姑娘我保了。"
五个字,声音不高,却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,在候车室里激起层层涟漪。陆明轩和两个壮汉都愣住了,一时间忘了动作。
沈清澜躲在傅景深身后,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。她看着他宽厚的背影,突然觉得特别安心。
"你谁啊?"陆明轩回过神来,色厉内荏地喊道,"这是我们家事,跟你没关系!"
傅景深没理他,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,转过身递给沈清澜。"去北京的卧铺,还有半小时发车。"他说话时嘴唇离她很近,沈清澜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。
就在她伸手去接车票时,陆明轩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,死死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腕。"沈清澜!你不能走!"他脸涨得通红,眼睛里布满血丝,"你姑姑在医院抢救呢!医生说必须亲属签字!你要是走了,出什么事你负得起责任吗?"
沈清澜浑身一僵。姑姑?姑姑怎么会突然住院?是真是假?
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明轩,他表情扭曲,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沈清澜的心沉了下去——他在撒谎!可万一...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?
就在这时,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汽笛声。红色的车灯刺破雨幕,照亮了候车室的玻璃窗,也照亮了沈清澜苍白的脸。
火车要开了。
沈清澜的手指微微颤抖,看着傅景深递过来的车票,又看了看陆明轩死死抓着她的那只手。去还是留?这一瞬间,仿佛她的整个人生都悬在了这两难的选择上。
雨还在下,敲打着玻璃窗,发出哗啦啦的声响。候车室里静得可怕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傅景深的眼神深邃难懂,既没有催促,也没有阻止,只是安静地看着她,仿佛在给她足够的时间做出选择。
沈清澜深吸一口气,雨水的湿气和泡面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呛得她喉咙发紧。她闭上眼睛,又猛地睁开,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