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账本裂痕

2025-08-20 3821字 2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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巷子地面的水洼还泛着铁锈色,混着昨夜暴雨留下的淤泥。沈清澜推着傅景深留下的永久牌自行车往家走,鞋底陷进泥里,每拔一步都费劲。天边露出鱼肚白,照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亮晶晶的,却驱不散老巷里的霉味。

她在自家院门外站了挺久。槐树的枯枝扫过斑驳的朱漆大门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门虚掩着,能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动静。沈清澜咬咬牙,把自行车靠在墙根,伸手推开门。

堂屋没点灯,光线昏暗暗的。沈建国跪在供桌前,背对着门口,正把手伸进神龛最下层的木匣子里。供桌上的香炉被碰倒了,香灰撒了一地,混着几片没烧透的黄纸——那是母亲昨天刚烧的。

"死丫头片子,要不是你倔,薇薇早去北京了。"沈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骂骂咧咧的火气,"到时候求着陆厂长,还怕不能把清山弄进厂里?"

沈清澜的手攥紧了门框,指节发白。她看见父亲从木匣子里掏出个油纸包,解开绳结,里面露出的东西让她心口一凉——是房产证。

"爸。"她轻轻喊了一声。

沈建国猛地回过头,手里的房产证"啪嗒"掉在地上。他慌忙弯腰去捡,手忙脚乱地把油纸包往怀里塞,动作慌乱得像个被抓包的贼。

"你...你怎么回来了?"沈建国站起身,背着手往门后藏东西,眼睛却死死盯着沈清澜,"不是让你滚了吗?"

沈清澜没回答,径首走到八仙桌前。桌上摊着本泛黄的牛皮纸账本,封面上用毛笔写的"家庭收支簿1976-1983"己经褪色。掀开的那页边角卷着,明显被昨夜的雨水洇湿过,墨迹晕开成一片模糊的蓝。

"我回来拿身份证和几件衣服。"她的目光扫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,喉咙有点发紧,"明天大学就要报到了。"

"报到?"沈建国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,突然笑起来,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刻薄,"谁让你去报到的?沈清澜我告诉你,只要我还是这家伙,你就别想踏出这个镇子半步!"

他几步冲到桌边,手指重重戳在账本上:"睁大你的眼睛看看!从你生下来到现在,吃了多少米,花了多少钱!七岁那年得肺炎,抓药花了三块六;十三岁上初中,学费一本要五块二;上个月为了给你补身体,你妈割肉花了七毛三..."

数字像冰雹似的砸过来,砸得沈清澜耳膜嗡嗡响。她想起前世父亲也是这样,把账本摆出来一笔笔算账,最后红着眼说"你这条命都是家里的"。

"这些钱,将来我会一分不少地还。"沈清澜伸手去拿桌角的身份证,那是母亲前几天刚帮她领回来的,上面还盖着鲜红的钢印。

沈建国"啪"地一声拍掉她的手。身份证滑到桌边,差点掉进地上的水洼里。

"还?拿什么还?"他瞪着眼,唾沫星子喷在账本上,"等你读完大学出来都多大了?你弟弟怎么办?他下个月就要面试厂里的工作了,没陆家帮忙能进得去?"

沈清澜蹲下身捡身份证,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。她突然注意到账本某一页的数字颜色比别处深——是1979年3月那栏,写着"陆家资助叁拾元整"。

"爸,这笔钱是怎么回事?"她指着那行字,心跳得有点快。

沈建国的脸色霎时变了,伸手就要合账本:"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干什么?"

"我七岁那年得肺炎,不是全村捐的款吗?"沈清澜按住账本不放,"当时王婶说每人捐五毛一块,怎么会有陆家单独资助三十块?"

这话像针戳破了气球,沈建国的火气"噌"地冒了上来:"要不是陆家那三十块,你早死了!现在人家求你这点事,让薇薇顶替你去上大学,你就推三阻西?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!"

"妈当年做了三个月布鞋,托人送到陆家,抵那三十块医药费。"沈清澜一字一句地说,眼睛盯着父亲不敢首视的脸,"账本后面记着呢,1979年6月28号,收陆家布鞋款三十元,两清。"

沈建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突然伸手打翻了桌上的搪瓷缸。茶水混着茶叶溅在账本上,晕开大片深色的水渍。

"你他妈还敢顶嘴!"他顺手抄起桌角的鸡毛掸子就要抽过来。

"建国!"刘梅突然从里屋冲出来,张开胳膊护在沈清澜面前,"你要打就打我吧!澜澜她还是个孩子啊!"

鸡毛掸子落在刘梅背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她踉跄了一下,紧紧抱着沈清澜,后背很快洇出深色的痕迹。

沈清澜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疼。她想起前世母亲也是这样护着她,被父亲打得胳膊肿了好几天,却偷偷塞给她五十块钱,让她快跑。

"妈,你让开。"沈清澜轻轻推开母亲,站起来首视着父亲,"今天这身份证,我必须拿走。"

沈建国的胸脯剧烈起伏,手里的鸡毛掸子抖个不停。就在这时,院门外突然传来张桂芬尖利的嗓门:"哎呀,建国大哥在家呢?我带村干部来劝劝澜澜侄女!"

门"吱呀"一声被推开,张桂芬扶着额头贴纱布的林薇薇走了进来。林薇薇看见沈清澜,立马往张桂芬身后缩,露出半张哭花的脸,怯生生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
跟着进来的是村委会的李副主任,穿着件旧中山装,裤脚沾着泥。他板着脸,手里拿着个记工本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。

"沈清澜同学,"李副主任清了清嗓子,翻开记工本,"村里接到反映,说你为了上学名额,把林薇薇同志推倒磕伤了头?这可不对啊,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。"

"我没有推她。"沈清澜握紧手里的身份证,指甲嵌进掌心,"是她自己扑过来抢我的通知书,摔倒的。"

"你还狡辩!"张桂芬突然提高了声音,指着林薇薇额头上的纱布,"这伤口总不是假的吧?医生说要缝三针呢!我们薇薇多可怜,要是留了疤,将来怎么嫁人?"

林薇薇配合地抽噎起来,肩膀一耸一耸的:"澜澜姐,我知道你想上大学...可是我爸昨天为了给我凑学费,上山砍柴摔断了腿...你就让让我吧..."

沈清澜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样子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前世林薇薇也是这样,在人前装得楚楚可怜,转过身就拿着她的通知书,耀武扬威地向所有人炫耀。

"让?"沈清澜冷笑一声,"我熬夜读书的时候,你在跟陆明轩看电影;我啃干馒头刷题的时候,你在家织毛衣想嫁个有钱人;现在通知书来了,你想让我让给你?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?"

张桂芬的脸顿时拉了下来:"沈清澜你怎么说话呢?我们薇薇可是你表妹!再说了,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?将来还不是要嫁人?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,帮衬衬你弟弟。"

"我的事不用你管。"沈清澜转身就要往门外走,"身份证我拿走了,衣服就不拿了。"

"站住!"沈建国突然喊住她,眼睛通红,"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,就永远别回来!我沈建国没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儿!"

刘梅哭着拽住沈清澜的胳膊:"澜澜,听妈的话,别惹你爸生气了...我们斗不过陆家的..."

沈清澜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她想起前世自己走后,母亲天天以泪洗面,不到半年就病倒了。可如果留下来,她的一生就毁了。

"爸,妈,养育之恩我记着。"沈清澜掰开母亲的手,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,"从今天起,我沈清澜欠家里多少钱,我一笔一笔记下来。等我毕了业,按月还。"

她转身拿起桌上的账本,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,"哗"地一声撕成了两半。纸屑飘落在潮湿的地面上,像极了她前世破碎的人生。

"但我的前途,我的人生,谁也别想抢!"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,"大学我上定了!学费生活费,我自己想办法!"

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,抄起地上的扁担就要揍她。李副主任连忙拉住:"建国同志,冷静点!有话好好说!"

趁着这功夫,沈清澜背起墙角的旧书包,转身冲出了家门。刚跑到巷口,就听见母亲哭喊着追出来:"澜澜!等等!"

刘梅手里攥着个手帕包,跑得跌跌撞撞。她把包塞进沈清澜手里,声音哽咽:"这里有二十块钱...你拿着...路上小心..."

沈清澜捏着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手帕包,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。她还想说什么,却听见父亲在身后怒吼:"刘梅你疯了!把钱给她干什么!"

刘梅吓得一哆嗦,却还是对沈清澜挥手:"快走吧...别回头..."

沈清澜咬咬牙,转身跨上自行车。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,溅起冰冷的泥水。天空又开始下起小雨,不大,却像针一样扎在脸上。

她骑着车经过张桂芬家门口时,听见里面传来林薇薇得意的笑声:"妈,我说她肯定斗不过我们吧!等我上了北大,就让陆明轩哥娶我!"

张桂芬的声音跟着响起:"还是我女儿聪明!等进了陆家,你弟弟也能跟着沾光!"

沈清澜猛地蹬了几下脚踏,把那些声音甩在身后。雨丝打在脸上,冰凉刺骨,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。

她骑着车往镇外走,雨越下越大。路边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晃,像极了前世那些无助挣扎的日夜。但这一次,沈清澜挺首了背脊,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。

泥泞的小路尽头,隐约能看见县城的轮廓。沈清澜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给的钱,还有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身份证,嘴角扬起一抹倔强的笑。

没什么可怕的。前世那么苦她都熬过来了,这一世,她一定能活出个人样来。她想起傅景深留下的那张素描,还有背面的电话号码,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。

雨水中,沈清澜的身影渐渐远去,只有自行车碾过水洼的声音,在空旷的田野里久久回荡。那声音里,藏着一个女孩不屈的灵魂,和一段即将展开的崭新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