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父命难违

2025-08-20 4939字 2阅读
左右滑动可翻页

巷子地面的水洼里还漂浮着今早那场暴雨的余温,混着泥泞泛出铁锈色。沈清澜跑出没几步,就听见身后传来邻居们嗡嗡的议论声。她下意识回头,看见几个大婶扒在自家门框上伸长脖子张望,眼神里挂着看好戏的兴奋。

"啧啧,这血都流到家门口了,张桂芬下手够狠的。"

"谁知道呢?我瞅着那林家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。"

"沈丫头考上北大有多不容易?说让就让?换我我也不肯。"

议论声像细密的针,扎得沈清澜后背发麻。她攥紧书包带子,转身想继续往学校跑,却在巷口拐角撞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母亲刘梅正站在自家门前的青石板上,蓝布围裙揉得皱巴巴的。看见女儿手背的血迹蜿蜒到衣袖,她腿一软差点坐地上。

"澜澜!"刘梅的身音劈了叉,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抓住她没受伤的胳膊,"这到底咋回事?张桂芬刚才带好多人来咱家闹,说你把薇薇推倒磕破头了..."

沈清澜心往下沉。果然,恶人先告状。

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堂屋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烟灰缸砸在地上。父亲沈建国的嗓音跟着炸雷似的滚出来:"让她进来!"

刘梅打了个哆嗦,把女儿往身后藏了藏,怯生生地往屋里瞥。堂屋光线昏暗,沈建国背对着门口坐在太师椅上,肩膀绷得像块铁板。满地烟头烫出的焦痕里,混着几片没烧透的黄纸——那是今早母亲刚给灶王爷烧的供品。

沈清澜拨开母亲的手往里走,手刚碰到门框,父亲猛地转过头。他眼睛里布满血丝,原本温和的脸此刻像笼着层寒霜。沈清澜护着腰间的手紧了紧,感觉那封录取通知书快要嵌进肉里。

"你还知道回来?"沈建国的声音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,"张家都告诉我了,你为了上大学,把薇薇推倒磕破头,还把张婶的手给咬了?"

"我没有!"沈清澜急得要往前站,却被母亲死死拉住。

"够了!"沈建国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,茶缸盖子"哐当"弹起来落在地上,"张家就薇薇一个闺女,她爹昨天借钱摔断腿,你让她把学名额让给你怎么了?"

"那是我的通知书!"沈清澜的声音发颤,"我熬了多少通宵才考上的!"

"你的?没有我起早贪黑拉板车供你读书,你拿什么考?"父亲突然站起来,破旧的布鞋重重碾过地上的烟头,"现在让你做点好事就上天了?我们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!"

沈清澜像被兜头浇了盆冰水。前世父亲也是这样,把张家送来的两条鱼挂在门楣上,红着眼逼她交出通知书。那天的月光惨白惨白的,照在林薇薇躲在门外偷笑的脸上。

"我不。"这一次,沈清澜的声音很轻,却像铁钉子一样扎进寂静的堂屋,"我的人生,凭什么要给别人做垫脚石?"

沈建国愣住了,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女儿。他喉结剧烈滚动着,突然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就要砸过来。刘梅尖叫着扑上去抱住他胳膊,茶缸擦着沈清澜的耳朵飞过,在墙上撞出个豁口。

"你要气死我啊!"沈建国甩开妻子,胸口剧烈起伏,"我告诉你沈清澜,这名额你今天必须让!不然就滚出这个家,永远别回来!"

刘梅瘫坐在地上哭起来:"澜澜,听你爸的吧,我们斗不过张家...陆厂长就在教育局有人啊..."

沈清澜看着母亲斑白的鬓角,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。前世就是这样,母亲偷偷塞给她五十块钱,让她去外地打工躲风头。可她走到火车站,又被陆明轩堵住了。

"伯父伯母,这么热闹?"

院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沈清澜浑身一僵。陆明轩穿着件熨帖的白衬衫,手里拎着两盒麦乳精,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。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的确良的青年,一看就是厂里的子弟。

沈建国的脸色顿时缓和不少,甚至挤出点笑:"明轩来啦?快坐快坐。"

陆明轩没坐,径首走到沈清澜面前。他的目光掠过她渗血的手背,落在她紧攥衣角的手上,眼神像钩子似的往里探。

"清澜妹妹这是怎么了?"他故作惊讶地皱起眉,伸手就要去碰她的伤口,"是不是摔着了?我家有碘伏,擦上就不疼了。"

沈清澜猛地后退一步,后腰撞在桌角。陆明轩的手僵在半空,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,从裤袋里掏出块手帕:"快擦擦吧,血都滴地上了。"

那方印着蓝花的手帕刺得沈清澜眼睛生疼。前世他也是这样,在她被林家逼得走投无路时递来手帕,转头就把她的录取通知书交给了林薇薇。

"不用了。"沈清澜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粗布手帕,胡乱按住伤口。

陆明轩也不勉强,转身对沈建国说:"伯父您别生气,清澜妹妹就是一时想不开。其实这事也好办,我爸认识教育局的王科长,要不我明天去说说情,让他们给薇薇也批个名额?"

沈建国眼睛一亮:"真的?那太谢谢你了!"

"不过..."陆明轩话锋一转,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沈清澜,"王科长那人好是好,就是规矩多。要是有人拿着通知书闹到学校去,怕是..."

沈清澜的心沉到了谷底。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她。

"我今天把话挑明了吧。"她突然往前一步,扯出腰间的布袋,把染了血的录取通知书拍在桌上,"这学我上定了。谁要是想抢,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!"

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,抓起桌上的粗瓷碗就要砸。陆明轩眼疾手快地拦住:"伯父息怒!"他转向沈清澜,语气突然冷下来,"清澜妹妹非要闹得这么难看?别忘了,你弟弟下学期还要靠我爸安排进厂呢。"

这句话像刀子扎进沈清澜心窝。弟弟沈清山从小体弱,爸妈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进国营厂当个食堂师傅。前世她为了弟弟,最终还是屈服了。

可现在...她看着桌上那张三好学生奖状,想起前世弥留之际,弟弟穿着笔挺的干部服站在病床前,嫌恶地说"谁让你当初非要去上那个破大学"。

"我弟弟的事不用你操心。"沈清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"我会自己想办法。"

"沈清澜!"沈建国终于爆发了,反手掀翻了八仙桌。碗碟碎裂的脆响里,他指着门口嘶吼:"滚!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!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,就永远别回来!"

母亲哭着抱住沈清澜的腿,指甲掐进她的肉里:"澜澜,妈求你了,别惹你爸生气..."

沈清澜掰开母亲的手指,膝盖重重磕在地上。她对着父母连磕三个响头,额头撞在青石板上,疼得眼前发黑。

"爸,妈,养育之恩我记着。"她跪着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抓起书包,"等我毕了业,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。"

说完这句话,她猛地站起来,挺首脊梁往门外走。刚跨出院门,天空突然泼下瓢泼大雨。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,疼得像小石子。

沈清澜没有回头。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混着手背上的血水流进脖子里,凉得刺骨。她一步一步踩在积水里,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
就在她快要走出巷口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屋檐下蹲着个身影。白衬衫在雨幕里格外显眼,是今早那个陌生青年。他手里还捏着个牛皮纸信封,看见她望过来,突然站起来,往她这边走了两步。

沈清澜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,握紧了书包带。这人到底想干什么?

青年停下脚步,从口袋里掏出把黑布伞,撑开举在头顶,远远地看着她。雨太大,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举着伞的手很稳,指节分明。

沈清澜咬了咬牙,转身冲进雨幕。雨水模糊了视线,她却走得异常坚定。脚下的青石板路滑溜溜的,好几次差点摔倒,但她一次都没有回头。

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回头太多次,才被那些所谓的亲情和恩情捆住了手脚。这一世,她要往前走,不回头。

雨越下越大,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。沈清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抬头望向巷子尽头。灰蒙蒙的天空下,隐约能看见镇中学的红旗在风雨中飘荡。

她深吸一口气,加快了脚步。湿透的书包变得沉甸甸的,像背着整个世界的重量。可腰间那封带着体温的录取通知书,却像是一团火,灼烧着她的皮肤,也照亮了前方的路。

雨幕深处突然传来自行车急刹车的尖啸。沈清澜浑身一僵,以为是陆明轩追了出来。她攥紧书包带就要往旁边窄巷钻,却听见头顶传来撑开伞面的簌簌声。

"你这样去学校,会发高烧的。"

黑布伞稳稳遮在她上方,陌生青年站在自行车旁,白衬衫领口被雨水洇出深色痕迹。他左手扶着车把,右手举伞的姿势纹丝不动,倒像是在替某个重要人物遮阳。

沈清澜后退半步撞上车尾架,铁管冰凉硌在肩胛骨。她这才看清自行车是罕见的永久牌,车筐里躺着用油布裹紧的长条形物件。

"我认识你吗?"她盯着对方握伞的指节,那里还残留着捏过牛皮纸信封的红痕。

青年从车筐侧袋掏出个玻璃瓶,瓶身缠着一圈橡皮膏,上面用蓝墨水写着"西环素"。药片在瓶底滚出细碎声响:"张桂芬家的门槛,今天第三拨人来送东西了。"

沈清澜猛地抬头。雨珠从他伞沿坠落,在看清他眼睛的瞬间,她突然想起今早那辆停在梧桐树下的军用吉普——同样沉静锐利的目光,只是此刻少了几分军装带来的压迫感。

"上车。"青年突然将伞柄塞进她手里,转身跨上自行车,"去镇卫生院,左手掌心的玻璃碴再不取出来,会发炎。"

车后座还留着余温。沈清澜攥着伞柄站在雨中,看着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衬衫下摆滴在车辐条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这个陌生人知道的太多了,多得让她脊背发凉。

"我没钱。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里发颤。

青年回头时,发梢滴落的水珠正好坠在自行车铃上,叮铃一声脆响劈开雨幕:"我姓傅,傅景深。就当..."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她腰间鼓囊囊的布袋,"提前给未来北大生的见面礼。"

自行车在青石板路上碾过积水,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。沈清澜牢牢抓着傅景深的衬衫后摆,把半边伞歪向他湿透的肩头。雨太大,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烟草气息,像医院走廊里透进的阳光那样矛盾。

"你怎么知道张桂芬家有人送礼?"她的下巴磕在他肩胛骨处,每说一个字都跟着颠簸。

车轮碾过小水洼,傅景深的声音从雨幕里漫过来:"我在她家隔壁租了间房,写东西。"他突然刹车,沈清澜的额头撞在他后颈,"到了。"

卫生院的白炽灯在雨中晕开一圈模糊的光晕。沈清澜坐在诊疗椅上,看着傅景深和值班医生低声交谈。医生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,听完后频频点头,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温和。

"玻璃碴扎得很深。"镊子夹出第三块碎玻璃时,沈清澜疼得蜷缩手指。傅景深突然伸手覆住她的眼睛,掌心带着烟草和雨水的凉意。

"看我车筐里那个画夹。"他的声音很近,"上个月在县城美术馆展出的《春耕图》,知道是谁画的吗?"

沈清澜的视线被遮住,其他感官突然变得敏锐。镊子游走的刺痛,消毒水的刺鼻气味,还有他掌心细微的纹路擦过她眼睫:"听说...是位姓傅的画家,得过大奖。"

"嗯,我爸。"傅景深的指尖突然顿住,"那年他非要画拆迁区的老街坊,跟城建局的人差点打起来。"

最后一块玻璃被取出来时,沈清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,砸在他手背上。她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别的,只觉得心口某个地方突然软塌塌地陷下去一块。

包扎完伤口,傅景深从画夹里抽出张素描递给她。昏黄的路灯下,她看见自己咬着牙推开林家院门的背影,铅笔勾勒的线条里透着股倔强的孤勇。

"画你今早出门的样子。"他把自行车钥匙塞进她手里,"车你先骑,明天还到卫生院门口。"雨幕中他转身要走,又突然回头,"对了,陆厂长的小舅子下个月要结婚,听说缺台缝纫机做嫁妆。"

沈清澜握着还带着体温的钥匙站在原地,看着傅景深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尽头。她低头看那张素描,发现背面用钢笔写着串数字,像是个电话号码。雨点打在素描本上,晕开一小团墨渍,像颗正在流泪的眼睛。

镇中学的红旗己经看不清了。沈清澜跨上自行车,发现车座被调高过,正好适合她的身高。车铃轻轻一按,清脆的声响穿透雨帘,惊起屋檐下躲雨的几只麻雀。

她突然想起母亲塞给她的五十块钱还缝在内衣口袋里。口袋里还藏着另一样东西——今早从张桂芬家挣脱时,无意中扯下的半块带着珍珠纽扣的衣角。陆明轩那件的确良衬衫上,第二颗纽扣正是这样的珍珠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