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，沈清澜就醒了。窗户纸透出灰蒙蒙的光，外面的雨声小多了，只剩下屋檐上滴答滴答的水声，敲在脸盆里，一声声像打在心上。
她坐起身，摸了摸枕头底下，录取通知书还在。昨夜的暴雨和陆明轩，好像只是一场噩梦。但手上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掐进肉里的疼，提醒她那都是真的。
沈清澜悄悄下了床，怕吵醒隔壁房间的爸妈。她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掉了漆的木箱，打开锁，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布袋里，又把布袋紧紧系在腰上，塞进衣服里。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，她能感觉到纸张的硬度，心里踏实多了。
煤油灯的光晕昏昏黄黄，照亮了桌上散乱的复习资料。沈清澜拿起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，昨天夜里没顾上吃，现在又冷又硬。她咬了一口，硌得牙生疼，却还是慢慢嚼着咽下去。胃里暖和了点，脑子也更清醒了。
今天必须去学校，找王老师。把通知书交上去，办了入学手续，生米煮成熟饭，陆明轩他们就算再闹也没用了。
她找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穿上，又对着缺了半块镜片的镜子理了理头发。镜子里的姑娘脸色有点苍白，但眼睛很亮，亮得像淬了火的钉子。
沈清澜背上帆布书包，书包带子一边长一边短，是她自己用针线缝补过的。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宝贝：几本旧课本，一支磨秃了头的钢笔，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拉开了门帘。
门外的空气湿湿凉凉的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。天刚放晴，云彩还很低，压在屋顶上，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。青石板铺成的小巷还积着水洼，倒映着两边灰扑扑的墙壁。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在水坑里找吃的，见有人出来，扑棱棱飞走了。
沈清澜刚走下两级台阶，就看见两个人影堵在巷子口。一个穿着新做的碎花衬衫，头发梳得油光水滑，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。另一个穿着水红色的连衣裙，站在后面一点，低着头，肩膀微微耸着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张桂芬和林薇薇。
沈清澜心里咯噔一下，脚步停住了。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她下意识地想关门，可张桂芬己经看到她了，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。
"哎呀，清澜，可算等着你了！"张桂芬脸上堆着热情的笑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，"阿姨特意带薇薇来谢谢你呢。"
她一边说着，一边伸手就来拉沈清澜的胳膊，手指上戴着个金戒指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了一下。沈清澜往旁边躲了躲，没让她碰到。
"陆阿姨，您有事吗？"沈清澜的声音淡淡的，听不出情绪。
"瞧你这孩子，跟阿姨还这么见外！"张桂芬也不尴尬，自顾自地往前凑了凑，"这不是听说你考上北大了嘛，阿姨高兴，特意来给你道喜！"
她说着，眼睛却像雷达似的在沈清澜身上扫来扫去，最后落在她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上，眼神亮了一下。
林薇薇这时候也抬起头，眼圈红红的，手里还攥着个手帕，怯生生地说："清澜姐，恭喜你啊，考上那么好的大学。"
她说话细声细气的，脸色白得像纸，嘴唇却红得有些刺眼。沈清澜记得，前世这个时候，林薇薇也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，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。
沈清澜没说话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们。
张桂芬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，清了清嗓子，拉着林薇薇往前又走了一步，硬挤进了狭窄的门廊："外面站着干啥，进去说，进去说。"
沈清澜想拦，己经来不及了。张桂芬带着林薇薇，像两只进了窝的母鸡，非要挤到她那间小屋里不可。
小屋本来就小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，连空气都变得拥挤起来。张桂芬打量着屋里的摆设，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一张旧木桌，两把椅子，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，地上堆着几个纸箱子。这就是沈清澜的全部家当。
"清澜啊，你看你这屋里，"张桂芬啧啧两声，"条件这么艰苦，还能考上北大，真是不容易。"她话锋一转，拉起沈清澜的手，故作亲热地拍了拍，"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，知道你是个好孩子，懂事，孝顺。"
沈清澜抽回手，往书桌那边退了退，正好挡在那堆复习资料前面："陆阿姨，您有话就首说吧。"
张桂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，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样子。她叹了口气，把林薇薇拉到前面："唉，其实也没啥大事，就是想跟你说个事。你看薇薇，"她指了指旁边的林薇薇，"这孩子命苦，虽然也考上大学了..."
林薇薇的眼圈立刻又红了，低下头，用手帕轻轻擦着眼角，肩膀微微颤抖着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"可是你也知道，她家啥情况，"张桂芬继续说，声音里带着心疼，"她妈常年卧床不起，她爸就靠蹬三轮拉货挣点钱。这次考上的那个学校，还是个自费的，一年学费要五千八呢！这么多钱，她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啊！"
林薇薇适时地抽噎了两声，用蚊子似的声音说："我爸...我爸昨天晚上去借钱，不小心摔断了腿...我...我还是不读了..."
"傻孩子，说什么胡话！"张桂芬立刻打断她，"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，好不容易考上大学，怎么能不读呢？"她转过头，看着沈清澜，眼神里带着期盼，"清澜啊，阿姨知道这个话不该我来说，可是...可是薇薇她跟你不一样。"
沈清澜心里冷笑，果然来了。
"你聪明，能干，就算不上北大，出去找工作也照样厉害。"张桂芬循循善诱，"可薇薇不一样，她身体不好，你忘了她高中三年住了多少次院？要是这大学她不去读，这辈子就只能困在咱们这小城里了，说不定还要被她那个后娘欺负..."
"陆阿姨，"沈清澜打断她，声音还是淡淡的，"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国家发的，不是商品，不能让。"
张桂芬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。她没想到沈清澜居然油盐不进。昨天明轩回来说她变了，她还不信，现在看来，这丫头果然是翅膀硬了。
"清澜啊，你怎么这么说话呢？"张桂芬的语气沉了下来，"咱们街坊邻居这么多年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。你就眼睁睁看着薇薇走投无路？你就这么冷血无情？"
"冷血无情？"沈清澜重复了一遍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，"陆阿姨，您还记得吗？我上初中的时候，家里没钱交学费，是您主动借给我们家五十块钱。后来我爸工伤，也是您跑前跑后帮忙联系医院。这些我都记着呢。"
张桂芬眼睛一亮，以为她回心转意了："就是啊，阿姨对你多好..."
"所以这些年，我打工挣的钱，大部分都'借'给明轩了。"沈清澜接着说，语气平静，"他说学校要交资料费，要培训费，要买辅导书。前前后后加起来，怎么也有两千多了吧？"
张桂芬的脸僵住了。
"还有您，"沈清澜看向张桂芬的手，"去年您说要去医院做手术，跟我借了一千块钱。结果没过多久，我就看见您戴着这个金戒指。"她指了指张桂芬手上的戒指，"这戒指，少说也得五六百吧？"
张桂芬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，脸色变了又变："你...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话！那些钱...那些钱是明轩跟你借的，跟我没关系！"
"是吗？"沈清澜笑了笑，转身走到床底下，拖出那个木箱。她打开箱子，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汇款单和借条，"这些都是明轩写的借条，上面还有他的签名。您要不要看看？"
张桂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沓纸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她没想到沈清澜居然还留着这些东西！
林薇薇也抬起头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，随即又低下头，用手帕捂住了脸，好像哭得更厉害了。
就在这时，张桂芬突然"噗通"一声跪在了地上。
沈清澜吓了一跳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，撞翻了身后的椅子。椅子倒在地上，发出"哐当"一声巨响。
"清澜啊！阿姨求你了！"张桂芬跪在地上，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，抱住沈清澜的腿，"你就可怜可怜薇薇吧！把名额让给她！她保证以后给你当牛做马！你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！"
她的声音又尖又亮，故意要让外面的人听到。
果然，没一会儿，门外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沈清澜转头一看，好几个邻居扒在门框上往里看，对着她们指指点点。
"这是咋回事啊？"
"好像是为了上大学的事..."
"啧啧，沈丫头也太厉害了，考上北大了..."
"那林家丫头不是也考上了吗？怎么还要跪下来求？"
议论声像蚊子似的嗡嗡响，沈清澜的脸色冷了下来。她最讨厌张桂芬这一套，道德绑架，撒泼打滚。前世她就是这样，逼得自己不得不把名额让出去。
但现在，她不会再妥协了。
沈清澜用力想甩开张桂芬的手，可张桂芬抱得死死的，就是不松开。她一边哭一边喊："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！好心当成驴肝肺！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！"
就在这时，沈清澜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薇薇悄悄挪动脚步，伸向她放在桌上的帆布书包。
沈清澜心里一惊，想也没想，反手就按住了林薇薇的手腕。
"啊！"林薇薇痛呼一声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沈清澜的力道很大，捏得她骨头都快碎了。她看着林薇薇的眼睛，那双总是水汪汪的、显得无辜又可怜的眼睛里，此刻充满了惊慌和怨毒。
那一瞬间的怨毒，一闪而过，快得像幻觉。但沈清澜看清楚了。那才是林薇薇真实的样子吧，柔弱都是装出来的。
"你想干什么？"沈清澜冷冷地问。
林薇薇被她看得心里发毛，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："我...我没干什么...我就是想帮你...把书包放好..."
"是吗？"沈清澜冷笑一声，松开了她的手。
林薇薇的手腕上己经留下了一圈红印，她揉着手腕，委屈地看着张桂芬："阿姨..."
张桂芬还在地上哭闹，看到林薇薇受了委屈，立刻站起来，指着沈清澜的鼻子骂道："你个小贱人！你敢欺负薇薇！我今天跟你拼了！"
她像头发疯的母狮，扑上来就要打沈清澜。沈清澜早有防备，往旁边一闪，张桂芬扑了个空，差点摔倒在地。
她不甘心，抓起桌上的搪瓷碗就朝沈清澜砸了过去。
沈清澜躲闪不及，碗砸在了她的胳膊上，"哐当"一声碎了。瓷片飞溅，有一块弹起来，划开了她的手背。
鲜血瞬间涌了出来，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。
沈清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，但她没顾得上伤口，而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腰间的布袋。那里有她的录取通知书。
还好，通知书没事。
张桂芬看到沈清澜流血了，也愣了一下，有点慌了神。但随即，她看到沈清澜护着腰间的动作，眼睛又亮了起来。
"通知书！她把通知书藏在身上了！"张桂芬尖叫着，就要上来抢。
林薇薇也反应过来，跟着扑了上来。
沈清澜把书包往身上一背，转身就往门口跑。她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们两个人，只能先跑出去。
"拦住她！别让她跑了！"张桂芬在后面大喊。
门外的邻居们都看呆了，没人上前拦着，沈清澜趁机冲出了门。她不敢回头，拼命往前跑。身后传来张桂芬恶毒的咒骂声："沈清澜你个小贱人！你等着！我这就去找你爸妈！让他们知道你干的好事！"
沈清澜的心沉了一下。爸妈。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？前世他们就劝自己把名额让给林薇薇，这一世...
她不敢想下去，只能咬着牙往前跑。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，滴在青石板路上，留下一路鲜红的血迹。
跑出没多远，沈清澜突然停下了脚步。
巷子口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。
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，黑色长裤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不像这巷子里的人，满身烟火气。他看起来二十岁左右，个子很高，身姿挺拔，眼神很亮，带着一种沈清澜从未见过的审视的目光，正看着她。
沈清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这人是谁？他想干什么？是陆明轩找来的帮手吗？
她警惕地看着那个青年，手紧紧抓着书包带，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。
青年也看到了她，看到了她手背上的血，看到了她惊慌但坚定的眼神。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，眼神变得有些复杂。
两人对视了几秒钟，谁也没说话。巷子里很安静，只有远处传来张桂芬隐约的咒骂声。
青年突然微微点了点头，像是在打招呼，又像是在示意什么。然后，他转身，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。
沈清澜愣住了。这就走了？他到底是谁？
她甩了甩头，不管他是谁，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去学校。她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口，血还在流。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，随便缠了两下，按住伤口，继续往前跑。
跑过巷子拐角，阳光突然照了下来。沈清澜抬起头，看见乌云正在散开，露出一块湛蓝的天空。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，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加快了脚步。
前面就是巷口，出了巷子，再走两条街，就是学校了。
这一次，她一定要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