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午九点半，市医院急诊科的走廊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。惨白的光线从头顶灯管渗下来，给墙上"肃静"的标识镀上一层冷光。沈清澜靠在蓝色塑料椅上，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，手无意识地着口袋里裂了屏的手机。走廊尽头有两个人影在候诊区的盆栽后面晃动，黑色夹克衫在病号服中间格外扎眼。
抢救室的红灯灭了。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，金属轮子碾过地砖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玻璃。沈清澜站起来时腿麻得发颤，昨天在档案室被周淑芬掐出的手印还泛着青紫色。她扶着墙往里走，闻到空气里飘来的血腥味混着傅景深常用的雪松须后水味道。
"沈同学？"护士站的护士长摘下眼镜擦着，"傅教授在处置室等你，302房。"
处置室门虚掩着，沈清澜推开门时正看见傅景深把什么东西塞进白大褂内袋。他左臂吊在胸前，纱布渗着淡红血迹，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，平日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一绺，沾着药膏。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，镜片后的眼睛在瞬间绷紧又松开。
"门锁好。"他声音压得很低，从床头柜抽了支铅笔在卫生纸上写着什么。
沈清澜转动门把手上的黄铜旋钮，金属咬合声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她走到床边，看见傅景深手里的纸上是串邮箱地址，铅笔字迹被他握笔的指节压出毛边。
"警方十分钟前撤走了。"傅景深递过纸条，指尖沾着碘伏，"周淑芬报了警，说你袭击教育人员，还绑架我转移证据。"他扯动嘴角想笑，伤口扯得他抽了口气，"她弟弟是教育部周正宏副司长，在市局人脉很深。"
沈清澜把纸条叠成方块塞进衬衫第二颗纽扣里面，那里刚好贴着心口。她摸到布料下硬硬的相片轮廓，是母亲和傅景深在燕园门口的合影，相纸边缘己经被手心汗浸得起卷。
"王科长那边......"
"备份材料整理好了。"傅景深打断她，扯掉额角止血贴扔进垃圾桶，"但需要你亲自发出去，用公共Wi-Fi，别连医院内网。"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着，显示连接的是访客网络。
沈清澜的拇指在手机边缘，碎玻璃碴子硌得指腹生疼。她想起车祸前赵助理脖颈上的纹身，和傅景深书桌上那份《1998年高校招生舞弊案件复查申请》上的印章。
"照片......"她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哑了，"我母亲和你......"
"1998年新生代表合影。"傅景深从床头柜拿起水杯，杯壁上凝着水珠，"她总分全市第三，本该进燕园历史系。报到那天突然说要结婚，档案袋都没领。"他喝水的动作顿了顿，喉结在皮肤下滚动，"现在想来，她应该是被约谈了。"
走廊传来推车声，铁轮子碾过地板缝隙的咔嗒声由远及近。傅景深突然抓住沈清澜手腕，纱布下的手指用力得让她生疼："盯着我眼睛。"他瞳孔里映着天花板的吊扇，"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，保持冷静。他们需要的是你失控的样子。"
门把手转动的前一秒，沈清澜抽回手抹了把脸。傅景深抓起病历夹挡住两人中间的空气，当护士推门进来时，他们中间隔着半米远，像所有医患一样保持着礼貌距离。
走出处置室时己经十点零五分。沈清澜沿着走廊往大厅走，鞋底踩着消毒水和血渍混合的黏腻地面。候诊区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还在盆栽后面，其中一个正对着领口说话，微型麦克风闪着银色反光。她在走廊拐角停下，假装看墙上的科室分布图，余光瞥见电梯口涌出来一群人。
最前面是周淑芬，米白色西装套裙一尘不染，鳄鱼皮手袋挎在小臂上，和急诊室的混乱格格不入。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扛摄像机的男人，红色马甲上印着"海淀教育报"，镜头对准她时发出电流的滋滋声。
"清澜啊！"周淑芬的声音突然穿透嘈杂，像玻璃划过瓷砖，"你可算出来了！吓死阿姨了！"她快步走过来，手袋"啪嗒"甩在护士站柜台上，引得所有人都转头看过来，"你说你这孩子，怎么能袭击傅教授呢？他可是帮你说话的好人啊！"
摄像机怼到沈清澜脸前，镜头后的男人嚼着口香糖："沈同学，周主任说你抢了档案室的文件还打伤工作人员，有这回事吗？"
闪光灯突然亮起，沈清澜下意识闭眼。再睁开时，看见自己擦伤的额头和手腕上的淤青正被高清镜头捕捉。候诊区有人掏出手机拍照，议论声像潮水般漫过来。
"就是她啊？看着挺文静的......"
"听说偷了人家升学名额......"
"现在的学生心思真重......"
周淑芬伸手想碰沈清澜的胳膊，被她侧身躲开。手袋上的金属链条在灯光下反光，正好照在沈清澜胸口——那里鼓起来的形状被摄像机精准捕捉。
"清澜，阿姨知道你着急上大学。"周淑芬蹲下身，对着镜头的侧脸挤出恰到好处的眼泪，"但你不能走歪路啊！你把傅教授藏哪儿了？快告诉阿姨，我们送他去治疗......"
沈清澜突然笑了。不是那种咧开嘴的笑，而是从眼角眉梢漫出来的冰冷弧度。她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，黄铜扣子碰撞发出轻响。候诊区的议论声突然停了，所有目光都盯着她缓缓从心口抽出的东西。
泛黄的照片在闪光灯下泛着波纹。1998年的阳光里，两个穿校服的年轻人并排站在燕园校门前，女生扎着马尾辫，录取通知书举在胸前；男生戴着黑框眼镜，笑得露出白牙。照片边缘有处折痕，正是沈清澜刚才攥出来的形状。
"周主任。"沈清澜的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扎进每个人耳朵，"你认识这张照片上的女生吗？"
周淑芬的脸"唰"地白了。她慌乱地站起来，鳄鱼皮手袋滑到地上，口红眼影散了一地。"假的！这是伪造的！"她伸手想抢照片，指甲在沈清澜手背上划出三道红痕，"警察同志！她伪造证据！快把她抓起来！"
没人动。扛摄像机的两个记者面面相觑，镜头无意识地移向照片。沈清澜把照片举高，让所有人都看清背后那行娟秀字迹：沈慧赠景深兄，共赴燕园之约——1998.9.1。
"我母亲沈慧，1998年市高考第三名。"她故意停顿，看周淑芬的瞳孔越缩越小，"她的录取通知书突然变成林薇薇的，档案里多了退学申请。周主任，这事您要不要解释解释？"
走廊尽头传来骚动。一个穿蓝白校服的身影冲过来，书包上的校徽在奔跑中晃得刺眼。"假的！都是假的！"林薇薇尖叫着扑过来，帆布鞋蹭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，"你偷我东西！你这个小偷！"
沈清澜早有准备。她侧身让过扑来的林薇薇，脚下轻轻一勾。穿裙子的女生失去平衡，带着哭腔撞翻旁边的金属治疗车。注射器、镊子、消毒水瓶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，玻璃安瓿炸开的脆响像鞭炮。
"抓小偷啊！她偷我学生证！"林薇薇在地上打滚，右手死死捂着书包。
沈清澜冷冷地看着她表演。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斜切进来，正好照在从林薇薇崩开的书包拉链里滑出的红色证件上。皮质封面上"学生证"三个烫金大字在惨白的医院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。
"同学你的东西掉了。"扫地阿姨捡起学生证，老花镜滑到鼻尖，"咦？2023年入学？现在不是2024年吗？"
林薇薇的尖叫戛然而止。她像被按了暂停键，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红色本子。周围突然安静得可怕，只有心电图仪规律的滴答声，还有走廊尽头越来越近的警笛声。
沈清澜突然捂住肚子弯下腰，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。"我......我头晕......"她声音发颤，眼睛却死死盯着墙上的电子钟——10:45。距离教育局中午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。
"同学你怎么了？"刚才捡学生证的阿姨赶紧扶住她，"是不是低血糖？后面有糖水......"
"水......"沈清澜顺着阿姨的手往下滑，膝盖"咚"地撞在地上。她反手抓住旁边的治疗车，输液瓶摇晃着砸向护士刚配好药的托盘。
玻璃碎裂声中，沈清澜趁机滚到傅景深所在的处置室门口。推门时她撞进一个怀抱，雪松须后水味道混着消毒水冲进鼻腔。傅景深单臂紧紧抱住她，另一只受伤的胳膊藏在她身后，手里攥着亮屏的手机。
"密码0917。"他在她耳边低语，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垂，"己连接访客Wi-Fi。"
外面传来周淑芬暴怒的喊叫："都愣着干什么！把她抓起来！警察！警察呢！"
沈清澜的拇指飞快划过裂屏，指纹解锁的瞬间，她看见傅景深提前准备好的邮件草稿，收件人正是刚才那张纸条上的邮箱地址。附件栏里整齐排列着十三张照片，从档案袋夹层到周淑芬的签名，再到此刻地上林薇薇的学生证特写。
发送键变成绿色的瞬间，走廊响起警靴敲击地面的声音。沈清澜把手机塞回傅景深口袋，转身时故意撞翻金属垃圾桶。易拉罐滚落的脆响中，她看见林薇薇正死死咬着周淑芬的胳膊，眼睛瞪得快要裂开——她手里的学生证不知何时到了警察手里。
"出生日期不对。"年轻警官举着学生证对同事说，戴手套的拇指搓着修改液覆盖的地方，"这底下好像还有个日期......"
周淑芬突然尖叫着扑过去抢夺，米白色西装前襟沾上消毒水污渍。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，镜头里的女人不再是优雅的教务处主任，倒像只被逼到墙角的母兽。
沈清澜靠在傅景深怀里慢慢站首，手掌心全是汗。她看着窗外飘过的乌云，想起母亲临终前望着天花板说的话："澜澜，天上的云走得慢，但总会到该去的地方。"
手机在傅景深口袋里震动了一下，是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