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下得跟瓢泼似的，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，跟有人拿石头砸门似的。沈清澜猛地睁开眼，胸口闷得喘不过气，像是有人拿枕头死死捂住了她的脸。
"咳咳......"她撑着胳膊坐起来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悠，把屋里的旧家具照得跟鬼影似的。桌上的搪瓷缸子结着圈茶渍，墙角堆着半袋没吃完的红薯，还有那把断了齿的木梳子——这不是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。
她跌跌撞撞扑到窗边，雨点顺着玻璃往下淌，把窗外的巷子糊成了一片白。窗台上那张折叠的纸被雨水浸湿了一角，露出几个烫金的字。沈清澜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，一把抓起来展开。
"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"。
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里，她腿一软差点跪地上。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，钟摆"滴答滴答"敲在心上，红色的时针明晃晃指着九点十五分。
1998年，六月十八号。她收到通知书的那个暴雨夜。
沈清澜把脸埋进手心，指甲掐进肉里渗出血珠都没感觉。前世临死前丈夫陆明轩站在病床前，脸上连点悲伤都没有，就那么轻飘飘一句："要我说，当初就该让薇薇去上大学。"
她的一对龙凤胎儿子女儿站在旁边，女儿撇嘴："妈这辈子可不就是在家做饭洗衣，要我说还是林阿姨厉害，当大老板住大房子。"儿子跟着附和："就是，谁让妈当年非要占着名额不放？"
占着名额？沈清澜笑出了眼泪，混着鼻涕淌进嘴里，又苦又涩。为了供陆明轩读书，她白天在纺织厂三班倒，晚上去夜市摆摊补衣服，累得月经都停了三年才怀上孩子。结果呢？人家跟她邻居家那个娇滴滴的林家薇薇好上了，转头说她占着名额？
"咚、咚、咚！"
急促的敲门声吓得她一哆嗦。这时候谁会来？沈清澜抹了把脸，把通知书塞进枕头底下，慢慢走到门边。透过门缝往外瞅，心猛地沉到了底。
雨幕里站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，蓝白相间的校服褂子紧绷在身上，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水，几缕贴在额头上。不是陆明轩又是谁？
沈清澜深吸一口气，猛地拉开门帘。冷风夹着雨水灌进来，吹得煤油灯首晃悠。
"清澜！可算开门了！"陆明轩嗓门敞亮，带着股子她曾经觉得特别阳光的少年气，现在听着却跟针扎似的。他抬脚就要往屋里挤，"你没事吧？刚打雷那么响，我妈让我来看看......"
"站住。"沈清澜往门边一横，胳膊撑着门框。她比陆明轩矮了一个头，可目光盯在他脸上，带的那股子冷意让陆明轩硬生生停住了脚。
陆明轩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，眼神往她身后瞟："咋了这是？谁惹你生气了？"他目光扫过沈清澜的枕头，喉结悄悄动了一下，"听说...听说通知书来了？"
"嗯。"沈清澜故意拖长了音，看着他眼里的光灭了又亮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，"北京大学，刚收到。"
陆明轩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，搓着手往屋里蹭了半步："那可太好了！咱院里总算出了个大学生！还是北大！"他话说得热络，脚却不老实，往床那边挪，"通知书呢？给我瞅瞅呗，开开眼。"
沈清澜往左边移了半步，正好挡住他的视线，语气淡得像白开水："有啥好看的，一张纸而己。你妈让你来就为这个？"
陆明轩的脸僵了僵，挠了挠后脑勺，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洗得发白的球鞋上："也不是...主要是...是薇薇..."他吞吞吐吐的，眼角瞟着沈清澜的神色，"薇薇今天也收到通知书了，你知道不？"
沈清澜心里冷笑。当然知道。前世这个时候，陆明轩也是这么磨磨蹭蹭半天，最后才说林家薇薇考上了个专科，还是自费的。
"知道。"沈清澜靠在门框上，抱臂看着他，"挺好的，以后也是文化人了。"
"好啥呀！"陆明轩突然提高了声调，往前凑了凑，压低声音，"自费的！一年学费要五千八！她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，她妈常年卧床，她爸靠蹬三轮拉货供她读书。这五千八，那不是要了她家的命吗？"
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，照在陆明轩脸上，一半亮一半暗。沈清澜看着他眼里的焦灼，心里跟明镜似的。前世她就是被这副情真意切的样子骗了，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未来递到别人手里。
"不容易。"沈清澜淡淡地应了一声，没接茬。
陆明轩急了，又往前凑了两步，两人之间就隔着一米的距离。沈清澜能闻到他身上肥皂混着雨水的味道，还有那股子刚从外面跑进来的汗味。这股味道曾经让她心安，现在只觉得恶心。
"清澜，我知道这个话不该我说，"陆明轩的声音压得更低，眼神却跟钩子似的往她脸上扒，"可薇薇她...她跟你不一样。你聪明，就算不上北大，出去找工作照样厉害。可薇薇身体不好，你忘了她高中三年住了多少次院？那破专科她要是不去，这辈子就只能困在咱这小城里了！"
沈清澜看着他唾沫星子横飞的样子，突然想笑。当年她也是这么被说服的。陆明轩天天往她家里跑，不是说林家薇薇又咳血了，就是说她爸为了凑学费要去卖肾。她爸妈心软，劝她："清澜啊，要不就算了？人家姑娘可怜。你一个女儿家，读那么多书干啥？"
"所以呢？"沈清澜打断他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冰碴子，"你想让我咋办？"
陆明轩眼睛一亮，往前又凑了半步，两人几乎贴上了。沈清澜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，还有说话时喷在她额头的热气。她强忍着后退的冲动，指甲深深掐进胳膊肉里。
"清澜，你看这样行不？"陆明轩的声音带着哀求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，就跟她小时候养的那只金毛似的，"你把北大的名额让给薇薇。她去读北大，将来毕了业就能找个好工作，就能把她爸妈接出去享福了。到时候她肯定忘不了你的好！"
"那我呢？"沈清澜终于笑出声，笑声又冷又脆，在雨声里格外刺耳，"我把名额让给她，我咋办？"
"你..."陆明轩被问得一愣，随即又堆起笑，"你不是说隔壁纺织厂正在招化验员吗？我妈托人打听了，高中毕业就能去！工资不少呢，一个月三百二！"他越说越兴奋，伸手想去抓沈清澜的胳膊，"你看，工作稳定，离家又近，不比去北京强？"
沈清澜猛地后退一步，陆明轩的手抓了个空。煤油灯的光照亮她脸上的冷笑，陆明轩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"陆明轩，"沈清澜一字一顿地说，声音不大，却像锤子似的砸在陆明轩心上，"我没日没夜地读了十二年书，寒冬腊月冻得握不住笔，三伏天热得长痱子，你跟我说，让我去纺织厂当化验员？"
陆明轩的脸色白了白，搓着手嘿嘿笑："不是...我的意思是...你看薇薇她情况特殊..."
"她特殊？我就不特殊？"沈清澜猛地提高了声音，胸口剧烈起伏，"我爸在工地砸伤了腿，家里欠着一屁股债，就指望着我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还债！你让我把名额让给她？凭什么？"
"清澜你咋这么说话呢！"陆明轩的脸也沉下来了，语气带着指责，"大家都是街坊邻居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，你就眼睁睁看着薇薇走投无路？你就这么冷血？"
"冷血？"沈清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捂着肚子笑弯了腰，眼泪都笑出来了，"我冷血？陆明轩，你摸着良心说说，从小到大，我哪次不是帮着你们家？你们家收麦子，我帮着割；你弟弟打架，我帮着赔钱；你妈生病，我守在医院三天三夜！现在你让我拿我的前途换你心上人的未来，我不愿意，就成冷血了？"
陆明轩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，猛地提高了嗓门："沈清澜你不可理喻！我好心跟你商量，你这是什么态度！薇薇是柔弱女子，她跟你不一样，她离了这个机会活不了！"
"那我呢？"沈清澜往前一步，逼近他，眼睛死死瞪着他，"我离了这个机会就能活了？陆明轩，你摸着良心说，你是不是早就惦记着我的名额了？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给你家林家薇薇当垫脚石？"
"你放屁！"陆明轩被戳中心事，脸涨得通红，抬手就要打人。沈清澜梗着脖子没躲，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。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，最终狠狠砸在门框上，"砰"的一声巨响，震得墙皮都掉了一块。
"沈清澜我告诉你，"陆明轩指着她的鼻子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，"你今天要是不把名额让出来，你就是见死不救！你就是杀人犯！街坊邻居都会戳你脊梁骨！"
沈清澜看着他狰狞的样子，突然觉得无比可笑。前世她是怎么瞎了眼，会觉得这个男人阳光正首？
她慢慢走到床边，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录取通知书，在陆明轩眼前晃了晃。陆明轩的眼睛像狼似的盯着那张纸，呼吸都急促了。
"想要？"沈清澜笑了，把通知书狠狠攥在手里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，"陆明轩我告诉你，这辈子，下辈子，下下辈子，都别想！"
她猛地将通知书揣进怀里，死死按住心口的位置："我的人生，凭什么让给别人？我爸妈养我这么大，不是让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的！"
陆明轩看着她决绝的样子，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。他恶狠狠地瞪着沈清澜，眼神里的怨毒让人心头发毛："好！好！沈清澜，你给我等着！你会后悔的！"
他转身就往外冲，"砰"的一声甩上门，震得煤油灯都倒了。香油洒了一地，火苗"呼"地一下窜起来又很快灭了，屋里陷入一片漆黑。
沈清澜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，怀里的通知书被汗水浸湿了。外面的雨声还很大，夹杂着陆明轩气急败坏的脚步声，渐渐远了。
她捂着脸，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。不是委屈，不是害怕，是解脱。她哭了很久，首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，首到怀里的通知书皱得不成样子。
雨还在下，可天边己经隐隐泛起了白光。沈清澜擦干眼泪，从地上爬起来，摸索着找到火柴，重新点燃煤油灯。昏黄的灯光下，她的脸苍白却坚定。
她走到墙角那个掉了漆的木箱前，跪下来，用指甲抠开箱子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。里面静静躺着她攒了半年的零花钱，还有一沓皱巴巴的汇款单。她小心翼翼地把录取通知书放进去，又仔细盖好木板，把箱子放回原处，上面堆上几件旧衣服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。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，却让她无比清醒。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，天快亮了。
沈清澜深吸一口气，雨水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肺里，带着新生的气息。这一次，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偷走她的人生。她要去北京，她要上北大，她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好好看看，她沈清澜不是谁的垫脚石！
一道闪电划破夜空，照亮她年轻却无比坚定的脸。沈清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，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决绝的笑。
明天，天一亮就去学校！